從棠西鎮騎馬小半日,不多時便望見山腳佇立著一方巨大的岩石,石上刻有四字,筆勢豪縱一氣嗬成,橫撇間雷霆萬鈞,氣魄萬千。


    “日口山莊?” 仇邵對草書不甚了解,眯眼認了半天:“這是走錯路了?”


    牧謹之歎了聲氣:“我的尊主,這是慕容山莊。”


    慕容山莊定居小周山上已有兩百餘年。


    說起慕容家的發家史,就不能不說起那段傳奇——


    據說兩百來前,也就是楚國還未建國,群雄逐鹿狼煙四起的時代,楚帝在一次追擊戰時誤中圈套,身邊衛兵全數陣亡,在山窮水盡之際被恰好經過的慕容救起,故立國後皇帝為表答謝,特以小周山為中心,把方圓百裏劃給慕容家,更賜金銀珠寶無數,這也是為何論武功慕容家隻是平平,撐死排到中上流,卻能在四大世家中位列前排的原因了。


    “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慕容山莊雖已式微,不到萬不得已,我們還是別動手為好,尊主若是覺得麻煩,屬下來辦即可……尊主,您在聽嗎?”


    仇韶當然在聽,牧謹之聲音悅耳,聽著就很疏肝利膽,多聽聽,說不定有舒心強身的功效。


    至於內容他就一帶而過,誰曉得說了什麽。


    老大的話下頭一定要全神貫注一字不落的聽,但下頭的說什麽,老大挑著聽就好。


    小周山以幽聞名,一路曲徑通幽,隻有腳碾在落葉上時發出的沙沙聲,仇韶帶牧謹之沿千級石路上山,山路曲折往上,望不到盡頭,兩人就這樣安靜的往上走。


    獨處有利於拉近上下級關係,所謂心腹,不就是要互相說說心裏話?人多的地方哪裏方便呢。


    仇韶越發覺得方才讓其餘人在山腳下先等著,真是件極其正確的決定。


    胸腔間充盈著清冽的氣息,若是平常仇韶肯定輕功直上,如今他多少有了當人老大的責任感,考慮牧謹之病完一場,故選了現在慢吞吞的走法。


    恐怕整個武林裏,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自己這般體貼的宗主吧。


    不過,牧謹之多半是不懂的,他甚至連身上那件氅衣是誰的都不清楚。


    仇韶這記啞巴虧吃得畢生難忘,太不甘心,好像見到親手打下的大好江山被豬一寸寸拱了去,簡直急得百抓掏心,山風在頭頂晃過,仇韶靈機一動。


    “牧護法身上這件氅衣本尊看著十分眼熟。”他故作隨意的暗示:“本尊應該也有一件同樣的。”


    要對方知道這份心意是誰的,並不是為了讓屬下對他感恩戴德,但張冠就不應李戴,是錯誤就要矯正,總不能縱容一錯再錯。


    誰料牧謹之回說這也不奇怪,“去年朱雀堂統一做了批避寒的衣物,恐怕屬下這件與尊主那件都是其中之一吧。”


    仇韶腦子正熱著,衝口而出:“不是的!”


    對上牧謹之那雙帶著疑惑的意味的黑瞳,仇韶心口窒熱,他高人之態作慣了,哪裏說得出口雪中送炭的是自己,總不能跟個攔截告禦狀的貧民一樣,把冤屈喊得人人都知,再說,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牧謹之怎麽還不懂,他不是很會察言觀色嗎?!


    仇韶負著的氣都糾結成了腳下的筋鬥雲,恨不得揮棒痛打世間一切牛鬼蛇神,腳步不自覺加快,片刻就把人甩在身後。


    牧謹之眼裏閃過笑,提步趕上。


    仇韶一口氣奔到山腰迎客亭處,見人沒跟上,又頻頻探頭,仇韶記得登船前穀神醫曾叮囑過牧謹之要少動真氣,牧謹之跟著他日夜顛簸,又受了傷,自己跟個傷患較個什麽勁,大不了等回教後再堂堂正正的多賞幾次東西,再讓那個教徒“無意間”找好機會去澄清下,自己也不算吃虧。


    於是仇韶從暗袋裏出一小瓶,扔到牧謹之手上。


    “藥吃了,恢複下再走,若不是等你,本尊早到了,走得那麽慢,你究竟行不行?”


    牧謹之邁上幾階,在此處已可隱見在綠蔭掩映中的巍峨高閣一角,他咳笑一聲:“尊主這個問題未免太傷屬下顏麵了。”


    “若是不行,本尊就帶你一程,待會慕容家若是不給,本尊與他們打起來,你也不準插手。”


    “既然屬下出不了任何力,尊主為何又帶屬下上來?”


    仇韶最受不了牧謹之刨根問底,又總問得一針見血的個性,就知道問問問,怎麽不見你問問身上那件衣服是誰給你送的!


    何況這個答案,仇韶自己也搞不清楚。


    牧謹之在等答案:“尊主?”


    仇韶被問煩了,口不擇言吼了句:“本尊喜歡帶誰就帶誰,難不成還要一一跟你解釋不成!”


    林鳥驚飛,撲哧著翅膀逃竄,帶起樹梢成片顫動。


    牧謹之不再追問,兩眼一彎,很心服口服的閉起了嘴。


    “仇教主大駕光臨,今日難得光臨鄙舍,慕容未曾遠迎,失禮失禮,來來來快裏頭請!”


    由帝王親筆題字的門匾下,左右各候著十名著碧藍衣衫內門弟子。


    慕容家主人未至先聞其聲,步伐輕快地從內門裏迎出,來人身材肥碩,頭戴一頂紅寶石鑲金玉冠,腰帶堪堪吊住酒囊肚,從時間到語氣都掐得極準,洋溢著款款待客的真摯熱情。


    慕容瑜武功不行,但很會逢迎專營,是個會來事的。


    當年仇韶初次拜帖上門,挑下的三人正是慕容瑜的父親與兩位哥哥,慕容瑜精得很,裝病沒上場,比武時偷偷看了幾眼,回去連做了三日噩夢。


    慕容瑜笑臉迎人,禮數周全,但仇韶看不上這人,敷衍的嗯了聲,讓牧謹之去應付這份過於浮誇的客套。


    “你們先聊。”仇韶自己不喜歡客套,連聽旁人客套都覺得不耐煩,開門見山問:“玄冰床在哪,本尊自己去拿。”


    這兩人毫不客氣,氣焰十足的態度已讓不少慕容家弟子們變了臉色,幾個沉不住的已攥緊腰間佩劍,牧謹之微微拱手,表麵說了句打圓場的話:“那就麻煩了諸位了,十幾個無辜孩童危在旦夕,我們教主心善,免不了心急,慕容家主俠義,定能體諒吧?”


    仇韶當然知道自己心腸不壞,但聽到屬下在外人麵前維護自己,又不免有些不自在,側過臉咳了一聲,耳尖泛起一層薄紅。


    原來在牧謹之心裏,自己是個心善的人啊。


    不枉自己待他好,牧謹之這人的眼光還是很獨到的。


    在場的慕容子弟們如雷轟頂。


    仇韶心善?一人屠滅九門十二派,四百七十六人的仇韶會心善?


    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們心中將這個厚顏無恥的強盜淩遲百遍,什麽性命攸關都是借口,恐怕就是要奪人財物罷了。


    誰不知道這玄冰床是慕容家的至寶,供奉在後山宗祠中,連他們也隻有祭祖時方有機會瞧上一眼。


    仇韶倒好,說來就來,說拿就拿,當他們慕容家是什麽地方!


    慕容瑜依舊笑吟吟,看不出一絲異樣,揮了揮帶著碩大翡翠戒指的手,差童子去奉茶:“兩位稍安勿躁,先喝喝茶休息一下,來都來了,也不差這點時間嘛,周盟主的信中寫的詳盡,我理解,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是呢——”


    牧謹之掀起茶蓋在盞口劃了劃,卻沒喝:“您但說無妨。”


    “但是玄冰床是先祖摯愛之物,若我將玄冰床借給白教,實在愧對祖宗,再說一旦借給了白教,那以後少林武當向我開口,我是借還是不借呢?”


    仇韶不解,反問:“那就是你跟少林武當的事了,你問本尊做什麽?”


    慕容瑜笑得有點辛苦,轉看牧謹之:“……牧護法應該也明白我的難處吧?”


    牧謹之說自然,山下弟子已備好薄禮,權當小小的心意。


    仇韶“啪——”的擱下茶盞,頓時杯下桌案表麵龜裂成無數細紋,也是夠了,要不是考慮到自己心善的美名,仇韶早就擼袖子直接上了。


    慕容瑜陷入沉忖,與白教結仇,與賣一個麵子,聰明人都知道該怎麽選,他不斷撥動指間的純金翡翠戒,屏退其餘子弟,無可奈何下的給了個折中方案。


    “有周盟主作保,這個忙我不得不幫,但為了給弟子一個交代,玄冰床不能那麽輕易地交給你們……”


    要看仇韶眼神變了,慕容瑜冷汗出了一身,嘴上快馬加鞭,急忙道:“兩位可知後山宗祠前布有七星天魁陣,那是我家老祖宗用九宮八卦方位布成,用作給慕容家曆任宗主繼位前的試煉之地,若是過了那玄冰床就借給貴教一個月,若是沒過,兩位就請打道回府,您看如何?”


    七星天魁陣為慕容第一任宗主所設,內含陰陽五行相克之理,詭秘多端,入陣者難辨虛實,心誌薄弱的人置身其中如墜萬千幻象,心魔為牢寸步難行,唯有心智、毅力、勇氣俱全的人才能破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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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尊答應。”仇韶一口答應,這有何難,半吊子的慕容瑜都能過得去,他若過不去,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牧謹之阻止不及,隻好放下手中茶盞,溫聲勸說:“過陣由屬下去便可,哪裏用尊主出馬,反正屬下也歇了一路,不做點事心中反而不安。”


    慕容瑜道:“玄冰床乃我先祖之物,取時要先焚香禮拜先告祖宗,需準備香燭果蔬等,反正兩位一路也辛苦了,不如先用完飯,待一切妥當了下午再去後山。”


    慕容山莊依山而建,前山與後山中間由一條懸空開鑿的棧道相連,仇韶當年隻到過山莊最前的武場,孤身一人無暇看景,這回身邊有人做陪,行在蜿蜒曲折的路上,耳邊鬆濤聲過,心情別樣輕快。


    高人做派首要之務在不拘言笑,仇韶曉得,但隻要一想到那句教主心善,又實在愉悅難抑,誇他英明神武武功蓋世的數不勝數,說他心善的,到頭來也隻有牧謹之一人:“牧護法,本尊心裏開心得很,你知是為何?”


    牧謹之:“屍童有救,尊主開心也是自然的。”


    “也是一部分原因,牧謹之。”


    “嗯?”牧謹之偏頭,他與仇韶說話時尾音會習慣性的拉長些許,總像個改不了溺愛德行的家長,為了方便說話兩人挨得近,肩並著肩走。


    仇韶朝對方爽朗一笑,嘴角牽到了從未有過的弧度,在長大之後的記憶裏,仇韶從未沒有如此毫無保留的笑過,這比又突破一層神功,又打敗一個敵手更歡喜。


    他心裏開心也沒別的原因,隻因牧謹之三字而已。


    開心就想讓牧謹之知道,什麽都想他知道,他願意與眼前這人分享一切的人生百態,酸甜苦辣。


    “本尊此生隻中過一次毒,你記得麽。”


    “記憶猶新,屬下不敢忘記。”


    “本尊也沒忘,牧護法。”仇韶說著除了他們兩人,周圍的人都聽不懂的話,“本尊很高興——你來了。”


    牧謹之一雙眼穩穩地看向仇韶,瞳孔裏反射出柔和的光色,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說幸福真有顏色,那一定就是此刻牧謹之眼中的顏色。


    “我當然會來……無論你在哪,我都會來的。”


    如果說仇韶說話做事是個不顧場合的,那麽牧謹之也不遑多讓。


    這兩人都有在別人地盤上反客為主,讓主人反而如坐針氈的本事。


    領路的慕容弟子心想怪哉也,通往賞月閣走的路他們走了千百遍,沒哪次有今天那麽尷尬,怎麽說呢,前頭兩分明也是規規矩矩的走著路,連好兄弟之間的勾肩搭背也沒——


    但不知為何,他們就像活生生被人撬開嘴灌入萬斤糖水,膩得生不如死,牙酸臉臊眼生瘡完全不想靠近這兩人半分!


    白教的人好邪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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