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韶坐鎮監工,畢勝唐不敢偷懶,一個時辰晃眼就過,畢勝唐想去外頭喘口氣,見仇韶握著茶盞,卻一口茶也沒喝,視野透過自己,落在後方的那格船窗外。


    畢勝唐扭頭,眼望窗外,也沒什麽好看啊,不就是牧護法依在船舷邊,向兩位弟子交代著事嗎。


    仇韶放下茶盞,招來個教徒:“你去找件披風給牧護法。”


    弟子領命,還沒走出艙,仇韶又喊住人:“別提本尊,直接給就成。”


    窗外,牧謹之接過弟子送來的氅衣,掛在手臂上,大概是不信教徒會有這個心思,視線在船甲板上一掃,掠過那格小窗時,仇韶莫名緊張,掌風快過思考,隔空一扇將窗合緊。


    畢勝唐:“……”


    仇韶舉盞,假意潤喉,淡聲道:“本尊……為善不喜為人知,為善不是做買賣,沒必要大張旗鼓嚷得天下皆知。”


    畢勝唐很唏噓,說仇教主對屬下可真體貼有加,境界高,不像他,弟子走得七七八八,連管家也因為沒有肉吃而轉投唐門。


    仇韶不識江湖疾苦,第一次聽聞有弟子為了這個原因拋棄宗門,不由有些同情。


    同時又有幾分慶幸。


    “牧護法在關鍵的時候為本尊挺身而出,實在忠心難得。”


    這話是實話,但聽在別人耳裏,多少有沾沾自喜王婆賣瓜的意思。


    畢勝唐心裏發酸,嘟噥道:“這不是他的分內事嘛,要我說啊,等他夫人跟你一起掉河裏時他還為你挺身而出,這才叫忠心難得。”


    “本尊水性好得很,用不著誰來救,還有,牧護法尚未婚娶。”


    “打個比方而已,像我的弟子,在樓裏沒缺錢前對我不也挺忠心耿耿的,一沒肉吃,嘿,唐門招招手他們就能屁顛屁顛滾蛋。”畢樓主受過心傷,還挺悲觀的:“世間的忠心都是條件的,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事!”


    仇韶臉有慍色,對挑撥離間不屑一顧。


    晚上起風了,船艙晃得厲害,浪潮聲縈繞在耳,仇韶枕著自己胳膊,睡得不大安穩,以他的身量睡艙裏的床是有些勉強,總伸不開手腳。


    牧謹之個頭比他還高,大概也是伸不開的。


    ……這是操心過多的下場,無論什麽事轉一百個彎都能拐到牧謹之身上,仇韶起身洗臉,練完一輪清心靜氣的功法,一身汗涔涔的來到甲板上吹風,他站在白天牧謹之站過的位置,不免想起白天畢勝唐的那番話。


    有什麽辦法能讓一個人永遠的忠於你?


    用生死符?很痛。


    用籠絡之術?太虛。


    用財寶秘籍?真俗。


    世上真有這種可能嗎,仇韶雙手攏緊,吹了半宿冷風,得出一個結論:應該是沒有的。


    外物易變靠不住的,人真要走,最靠得住的還是拳頭。


    行了六日船,一行人在清江渡口下船後換馬繼續趕路,第二天申時前趕到離南宮世家還有幾十裏遠的棠西鎮,入客棧前,牧謹之命教徒把周盟主寫的親筆信先一步送上言明來意。


    這兒南宮家護著的地盤,其實在人馬抵鎮前,恐怕山上就知道消息了。


    仇韶之前去南宮家時一人挑三,周野的信不過是先禮後兵的頭菜,他有的是讓南宮家同意的辦法。


    送信的教徒有些麵熟,仇韶多看了幾眼,想起是那日送氅衣的。


    白教普通教徒分四種,乙等腰間會掛三枚銅幣形掛件,不過幾日,那教徒腰間就多了枚銅幣,從乙等提為甲等。


    這個船上有資格管這事的,除了仇韶,就隻剩下一個人。


    “嗯,年輕人挺細心,屬下那天就把他調過來了。”牧謹之問道,“尊主您覺得不妥嗎?”


    那就是牧謹之當真不知道送衣的是自己。


    仇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受了內傷,還傷在七寸,胸口鬱塞,可說不出口,陰鬱而冷漠的回:“這種小事別問本尊。”


    豈有此理。


    他是不願意對方馬上知道東西是他送的,但牧謹之不是聰慧過人麽,動腦筋想想就應該發現真相才是。


    做好事怎麽可能不想留名,隻是留的方式各有不同罷了!


    畢勝唐又倒黴了。


    他本要去鎮裏藥鋪找藥,卻不知仇韶為何要跟來,眼看藥鋪要到,仇韶這尊大佛不走了。


    原來藥鋪外頭街上跪著一個賣身葬父的少年。


    少年年紀小,約莫七八歲的模樣,衣不蔽體下是瘦得嶙峋的骨架子,正抽抽搭搭的哭著,一卷破席裹著屍體,蒼蠅成群的停在草席破開的洞上,草席小,遮了頭蓋不住腳,露了大半截腿在外。


    小孩哭得是挺淒慘的,但畢勝唐沒太多感覺,他是苦孩子出身,這種事每天見多了,要是身上有閑錢倒願意資助一二。


    “再說啊,現在挺多騙子養了小孩演賣身葬父葬母,給了錢當晚就逃走,時候不早了,我去去就回,您先等下哈——”


    畢勝唐剛說完,一個疏神,手臂就被仇韶猛地扣住。


    仇韶那五指看著顫得厲害,實際力氣大得可怕,幾乎要刺穿皮肉,畢勝唐完全被這不可理喻的變故搞糊塗了,也不知如何抵禦,先去掰,又根本動不了分毫,隻好拚命喊,但仇韶置若罔聞,被紅血色爬滿雙瞳迸射著異樣的光芒,死死盯著草席的方向,再也挪不開眼。


    那種感覺與上次在囚林裏一模一樣。


    無數人無數聲音在黑暗裏鋪天蓋地湧來,仇韶如置身在滔天的巨浪中,沒有憑靠依仗,也毫無還手之力,唯有哭聲,男孩不斷地哭聲——


    可那是誰的哭聲?


    “仇教主!你清醒點!”


    畢勝唐實在疼得不行,他知道再鉗下去整隻手臂非得廢掉不可,暗袖裏倒出三枚銀針,沒被製住的手狠刺向仇韶曲池、巨骨、中都三大穴位,仇韶竟不避讓,木呆呆的任由他紮,沒有一點反抗的跡象,七魂六魄估計都成了打散的蛋,挑不出一絲完整的情緒。


    銀針到底起了作用,箍在手臂上的力道終於弱了幾分,畢勝唐趁機掙脫開,躥到十幾丈外安全的地方,仇韶緩垂下手,怔忪了會,眼裏血絲褪去,有了一絲清明,恍惚從夢魘裏醒了過來。


    仇韶舉目,見畢勝唐杵得老遠,臉還煞白。


    “……你抓完藥了?”


    畢勝唐驚疑未定,全身差點脫力:“還,還沒呢,您沒事吧?”


    仇韶摁住太陽穴,下顎緊繃如鐵,心裏又乏又空,腦子裏仿佛還有退潮後的餘音:“本尊無妨。”


    他隻是奇怪為何男孩哭時,自己為何會鈍痛不止。


    那種感覺……好像在很遙遠的過去,自己也曾身同感受過。


    可怎麽可能呢,自己從小順風順水,隻有他欺負別人的份,旁人哪敢碰他分毫,仇韶失笑,心想這大概是近期心虛不定,太疏於習武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自從那次丟臉後,終於記得隨身帶錢了,仇韶從那對父子身上挪開了眼:“買完藥,給那邊的買口棺材。”


    畢勝唐拿著數額巨大的銀票,掙紮了半天,還是決定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他一外人問那麽多做什麽?白教的事,還是好奇心少一點方使得萬年船。


    傍晚,客棧。


    入了秋後,這天黑得比往日早,夜幕低垂後氣溫漸降,比起寒意的屋內,客棧二樓的天字號房中此刻暖如初春,僅有的兩扇窗戶關著,薄薄的窗紙擋住四溢外逃的熱氣,讓屋裏維持著恰如其分的舒適。


    桶裏盛著剛燒好的熱水,熱氣爭先恐後的往外冒,這種溫度若是常人泡得燙得受不住,但男人眼皮懶洋洋闔著眼,長發浸在水中,修長矯健的身軀愜意的靠在浴桶邊緣,勻稱優美,肌理分明的背部沾滿水氣,淡去了身上交錯縱橫的陳年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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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謹之呼吸綿長,似是睡得很熟。


    在奔波七八日後能泡上個熱水澡,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屋裏沒有一絲風,但擺在案台上的燈燭光卻敏感的感受到了微小的氣息,燈芯深處爆出小小的火光,火苗左右搖擺閃動,屋裏一時由明漸暗。


    與此同時,浴桶背後,木質的屏風外響起一道低啞冷凝的聲音。


    “大人。”


    門扉未動,但房裏卻多了一個人。


    黑衣勁裝的暗衛畢恭畢敬地半跪在地,上身微伏,手肘撐在膝上,鼻梁之下,一張黑色麵具遮蓋住下半張臉,唯一露出的眼睛則緊緊看著腳下的地板。


    “主人聽聞近日大人中了毒,讓小的帶來了解藥。”


    水中沒有一絲波動,牧謹之根本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來。


    黑衣人跪了足足半個時辰,浴桶裏的水由冷變熱,又一點點沸騰起來。


    “放那吧。”在水裏浸久了,嗓音都帶著幾分水氣,讓人分辨不出情緒:“大老遠跑一趟,可不是為了送藥吧?”


    黑衣人謹慎回:“主人說,要年關了,甚是想念大人,江湖凶險,還望早日歸家。”


    傳話時黑衣人聲音一變,低啞的成年男聲切成另外一把清潤明朗的少年嗓音,將“主人”的聲音語調模模仿得十成十,牧謹之聽著這聲關切有加的問候,不知被哪個字眼逗樂了,“好,好,你家主子有心了。”


    黑衣人嗓子眼緊了緊,隻聽裏頭水聲嘩啦,是人起身的動作。


    “放心,該見麵的時候……自然會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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