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花陰去一旁的棺材鋪子裏,和蔡永要了些熱水,


    二人洗漱了一番後,將臉上的灰白洗去,露出真顏,又是一陣相視大笑,


    晚膳是托蔡永出去買了幾個熱騰騰的肉餡包子,沈時鳶和花陰不便露臉,住在這個無人問津的客棧裏,也是故意為之。


    二人並排躺在床上,埋在太陽曬過的被褥、枕頭,溫暖舒適。


    沈時鳶深呼一口氣,今日雖沒能成功出城,可心中也暢快無比,她已經開始無比期待,到了青陽的自在生活了。


    花陰將臉埋在被子裏,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問道,


    “娘子,到了青陽,你想做些什麽?”


    沈時鳶想了想,認真道:“以我現在的醫術,開間醫館隻怕是要惹不少官司。”


    花陰噗嗤笑出聲,“娘子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沈時鳶輕皺起眉,麵露不滿,伸手在花陰腰上撓過去,


    花陰怕癢,一邊閃躲一邊笑嘻嘻的求饒:“我錯了我錯了!”


    沈時鳶麵上含笑的收回手,雙眸閃起亮色,隻要不是在宮裏,粗茶淡飯的平淡日子,就是她想要的。


    *


    同樣的深夜,疏朗夜空裏,閃爍著幾顆亮星,


    處理完許多公務的沈德林捏了捏困倦的眼皮,


    從內閣大堂出來,身側的小廝立刻躬身小聲問道:“沈大人是準備回府?”


    沈德林抬頭看了眼天色,問道:“什麽時辰了?”


    小廝回答:“回大人,已經二更天了。”


    沈德林恩了一聲,“沒幾個時辰就要上朝了,就在值房歇一宿吧。”


    小廝提了燈,躬身在前領路。


    出了二進門,


    沒走了幾步,沈德林看見不遠處的回廊下,站著一個頎長高大的身影。


    玄衣濃眉,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


    雙眸漆黑如淵,一瞬不瞬的望著他。


    沈德林驀得想起,十年前,他在陰暗溝渠裏,牽起的那雙稚嫩小手,懵懂無措的雙眸,讓他一度以為,這隻小獸會是他掌控朝堂的法寶。


    沈德林眉頭微擰,自小廝手裏將燈接過,獨自走了過去。


    走到跟前,沈德林對上那雙漆黑的瞳孔,拱手問道:“這個時辰,陛下怎麽來了。”


    蕭時冕看了他一瞬,抿著的雙唇淡聲說道:“首輔為了昭雲宵衣旰食,朕自然要親自過來探望一番。”


    沈德林無聲挑眉,麵上不動聲色:“陛下多慮了,這都是臣的本份。”


    蕭時冕麵上鬆動了些,暖黃的光照過去,棱角分明的臉上溫和起來,


    “自朕登基以來,許久未和首輔這麽相對著推心置腹的說些話了。”


    沈德林淡淡一笑,疏離恭敬的話自喉間說出:“陛下是天子,臣是朝臣,自古以來就有君臣之分。”


    蕭時冕看著他,爽朗道:“可朕卻記得,從前首輔教朕要多分辨親疏。”


    沈德林沉下眸子,十分感慨:“臣果真是老了,從前說的話,如今竟記不起來了。”


    蕭時冕看了他許久,心中泛起一絲譏諷,隨後唇瓣動了動:“首輔記不起來,朕替首輔記著。”


    沈德林聽出了話裏的意有所指,沒再說話。


    隻見蕭時冕自身後拿出一個黃皮文書,


    沈德林眼底閃過疑惑,伸手接過來,多年從政的敏感,令他心頭泛起不詳之感,


    打開看過之後,瞳孔顫了顫,可麵上仍是風平浪靜。


    “陛下這是何意?”


    蕭時冕的眼底,此刻才浸出寒意,


    “自古以來,鹽務都是朝臣貪墨的泛濫之地,隻是朕沒想到,首輔管轄的人裏,竟出了這麽一個膽大包天的人。”


    “倒賣官鹽販賣,這可是抄九族的罪。”


    沈德林麵色冷峻起來,一雙風霜看盡的雙眸,早已明白了他的意圖,


    鹽務本就是肥差,貪墨之事曆朝曆代都有,隻是他的治下,絕無可能有官鹽倒賣之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蕭時冕深夜踏樓而來,怎會好心特意來提醒他此事。


    沈德林雙眸微斂,沉聲問道:“陛下想如何?”


    問的是他想如何,而不是能如何,


    蕭時冕背手垂立,嘴角微彎,


    “首輔這幾日雖避世不出,可朕相信,京城裏的一切都逃不過首輔的慧眼。”


    捏著文書的手於無聲中鬆了鬆,沈德林心深似海,怎會不明白,


    “陛下是想……把臣的女兒留在宮裏,可陛下不是已經封了止鳶宮?”


    蕭時冕深瞳看著他,


    淡淡道:“她終究是前朝皇後。”


    沈德林心神一震,若想時鳶除去前朝皇後的身份,隻能將她接出宮,再想法子接進宮。


    他沉吟片刻,


    最後試探著問道:“陛下今日拿這個文書,是來與臣做交易的吧,”


    “那便請陛下直言。”


    蕭時冕站在宮燈下,一張臉晦暗不明,半個身子都隱入了黑暗裏,讓人無法看清他的情緒。


    他注視著沈德林,嗓音清冽,


    “朕要沈首輔把沈時鳶的名字,在沈家的族譜裏除名。”


    “從此,她不再是沈家的女兒。”


    短短一句,語調十分涼薄。


    隻有這樣,阿鳶就不再是沈家的女兒,自然也不再是什麽前朝皇後。


    他指了指沈德林手裏的文書,


    “若首輔覺得朕這個提議可行,這個文書,朕就當從來沒見過。”


    沈德林被他的話震在原地,將自己的女兒清除族譜,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捏著文書的手越發冰冷,沈德林在心裏細細盤算這樁買賣,自謝知遠領了吏部,


    短短幾個月,自己身後的勢力就被砍了一半,若是鹽務這個肥差再丟了,那這個首輔也就該讓賢了。


    他一生追逐權勢,半輩子都花費在了朝堂之上,如今卻要用自己的女兒為他攏住帝王之心。


    實在可笑至極。


    蕭時冕將沈德林眼底的情緒看在眼裏,麵上半分溫度都沒有,


    拿女兒做交易,他做過一次,又怎會吝嗇第二次,


    這筆交易,他勢在必得。


    過了不知多久,夜色愈發深濃,茫茫黑暗快將兩個身影吞噬時,


    沈德林將文書籠在袖兜裏,眼底已恢複平靜,


    “臣自會按陛下說的做,還望陛下能多照拂時鳶,臣……這個父親,實在愧對她。”


    蕭時冕眉目清朗,麵色柔和起來,


    除去野心之外,這僅剩的一絲父愛,令他的心中浸出些譏諷。


    “沈首輔放心,阿鳶是朕的女人,朕自會愛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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