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王博見賀繡的臉色很是不好,便叫她不用出門,留下來好生歇息,隻帶著陳酆出去了。


    陳秀知道,他這是有意的培養自己的弟弟。


    換做之前,像陳酆這種被家族拋棄的庶子怎麽會入得了他王九郎的眼睛?可是現在他竟然肯把他帶在身邊出去走動。


    他做這些,無非是因為她罷了。


    晚間陳酆回來,見了她開心的說道:“姐姐,我們可以見到娘親了。”


    陳秀原本正在寫字,聽了這話立刻丟了筆,殷切的問道:“怎麽見?”


    “桓四郎的如夫人說,後日十五大夫人會去蓮方寺上香,娘親會跟著去。四郎君的如夫人也去,九郎說會帶著咱們兩個一起去蓮方寺呢。”


    “九郎也去?”陳秀聽了,微微皺起了眉頭,他若是去得話,這陣勢可就大了。


    “九郎和四郎都去,隻不過他們不去上香,隻去蓮山後山看雪。聽說蓮方寺的後山上都是楓樹槭樹,這會昨兒下了那麽大的雪,那樹葉子都是紅的,景色很美。”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收拾一下,把給娘親的東西都帶上。”


    “我知道。已經準備好了,三百片金葉子,兩匣子珠寶。再多了恐怕會被人察覺。”


    陳秀點點頭,心裏暗暗地歎道,是啊,若是娘親回去帶了這麽多財物,定然會引起溫夫人等人的懷疑。


    可又不能不給,因為自己和酆兒都不在她的身邊了,娘親肯定受了很多苦。賀府的那些婆子們哪個是省油的燈呢!他們看娘親無依無靠,還不往死裏拿捏她。


    況且她性子軟,之前有兒女傍身都不跟人爭什麽,如今孤身一人在那深宅大院裏,這日子還不知怎麽熬呢。


    “酆兒,到時候你就光明正大的去求見娘親,隻說是義興來的陳氏族人,恰好有事路過蓮方寺,聽說賀家女眷在此上香,方要求見如夫人陳氏。”


    陳秀說著,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扣著案幾,輕哼道:“溫夫人自視甚高,怕是不會理會你,隻叫娘親出來見一見罷了。到時候,你便已娘家人的身份把這些東西給娘親,那些人也不能說什麽。”


    “好,姐姐放心。具體怎麽做,想來桓四郎的如夫人也會有一套說辭。”陳酆點點頭,起身道:“那我去準備了。”


    “嗯,阿綰是個妥當人,天不早了,你先去準備吧。”賀繡看著他步履輕快的出了房門,忍不住苦澀一笑,輕歎道:“終究還是個孩子。”


    到了十五這日,王博果然和桓裕坐了馬車去蓮方寺後山賞雪去,陳秀一早起來便讓金嬤嬤給改了麵容,換了一身青灰色金線蘭芝紋銀鼠風毛的袍服,因為尚未及冠,長發隨意的散著,隻把額前鬢間的碎發梳到腦後,用絲帶隨意的綁了幾圈。


    不隻是她,連王博桓裕皆是如此,少年郎的風流便在這長發飄飄中逸散出來。


    王博今日心情不錯,靛藍色的袍服上是挑金線繡的鳳紋,柔軟的水貂毛領襯著他如玉的俊顏,真真是鮮衣怒馬,清貴逼人。


    四個人分成兩輛馬車,陳秀原本是跟陳酆上一輛車的,出了門卻聽見桓裕叫道:“陳家二郎,你來跟我一起,咱們辯一辯養生之道。”


    陳酆隻得答應著過去,陳秀無奈一笑,等著王博走到近前來,抬手扶著他上了馬車,自己也跟了上去。


    這日天氣晴好,碧空如洗。蓮方寺後山上的積雪隻化了一半兒,青石紅葉加上點點白雪果然是一道綺麗的風景。


    兩輛馬車在蓮方寺寺院後麵的山路旁停了下來。四人先後下車,護衛家丁們也都跟了上來。


    桓裕登上了幾步台階,看著山中風景,歎道:“果然好景致,倒也不辜負了我們吹著寒風到此一遊。”


    陳秀卻記掛著賀家的女眷來了沒有,轉身登上十幾個台階往下看,因天氣寒冷,蓮方寺的香火也沒有往日旺盛,寺院門口冷清清的卻並不見賀家馬車的蹤影。


    王博走到她的跟前,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低聲勸道:“天色還早,那些人都是女眷,拖拖拉拉也是有的。我們先登山去,這裏留下家丁等候,她們到了總會先上香,再用素齋,就算去見,也要等午後再說了。”


    她點點頭,輕輕地吐了口氣,方不舍的轉身隨著王博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


    走到了半山處,大家的身上都微微帶了汗意,尋了一處幹淨的空地站下來,王博轉身看著遠處錯落的屋宇院落,深吸一口氣,氣吐丹田,長嘯起來。


    有斷斷續續的回聲在山穀間蕩漾開來,桓裕也來了興致,像是有意跟王博比試一樣,也跟著長嘯一聲。


    那回聲尚未落下,便聽見一側的山林中有人放生高歌: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


    那歌聲滄桑渾厚,卻唱著如此淒涼的句子。“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一句便如一記重錘敲在陳秀的心坎兒之上,讓她刹那間連一呼一吸都覺得生生的疼。


    將近午時,山下留守的家丁才匆匆跑上來回道:“回郎君,陳家郎君等的人來了。”


    陳秀忙回頭看過去,遠遠地看見蓮方寺的門口停了幾輛馬車,還有些家丁護衛站成了排守在寺院的門口。


    因為太遠,看不清馬車上的徽記,不過她知道,她的娘親必然在其中,此時她應該隨著溫夫人進了寺院了。


    王博看了一眼身邊的人,明淨的眸子裏隱含著一層霧氣,那神色中有不舍,有依戀,也有隱隱的恨意。他也不多說,隻揮手吩咐:“這一處背風麵陽,很是不錯。把榻幾擺在這裏吧。”


    家人答應著把榻幾搬上來靠著青石岩壁安置妥當,因為是爬山路上來的,所以家丁隻抬了兩榻兩幾,王博拉著賀繡坐在一處,另一處便是桓裕的了。


    陳酆遲疑了一下,自覺兩人一榻太過親密,自己的身份怕是不能跟桓家的四郎同榻而坐,便拱了拱手,立在了一旁。


    桓裕卻壞壞的笑著看了陳酆一眼,挑了挑眉,溫婉的問道:“陳小郎,為何不坐?我可不是那種好男色之人。你放心的坐過來吧。”


    “呃……”陳酆被這話給噎住,不知說什麽好。


    若說長相,桓裕和王博已經是傾城美色中的極品,桓裕清雅,王博冷俊,而隻有十四歲的陳酆怎麽看都隻是一個算得上英俊的青澀少年而已,在這兩個絕品公子跟前,他根本算不上什麽男色。


    “四郎說笑了,能與桓四郎同榻,是在下的榮幸。”陳酆不再猶豫,抬手一撩長袍施施然坐在了榻上。


    因為是野外,所謂的榻幾隻是簡單的便攜式,幾個人腳上的緙絲履都沒有退下來。


    簡單的幾樣果點擺上來,明璫和玉珥又叫小童點了風爐,拿出酒壺來放在瓦罐裏溫著。


    北風被身後的青石岩壁擋住,這裏一絲風也沒有,隻有暖暖的太陽,若不是心裏記掛著陳氏,陳秀真的想靠在這榻上眯一會兒。


    聞著風爐上飄過來的酒香,她悄悄地抬手捂住了嘴巴,輕輕地打了個哈欠。


    昨晚又做夢了,夢到了前一世裏和她在床榻之間纏綿的謝三郎變成了王九郎,情意綿綿中卻看見娘親慘白的臉,哀怨的眼神和嘴角的血漬,她再驚恐中醒來便再也睡不著了。


    早晨醒來時看著銅鏡裏自己那副憔悴的容顏,夢中的情景卻越發的清晰。


    上一世她不知道娘親到底是怎麽死的,因為陳氏死的時候她已經跟著賀敏到了謝家,身為媵妾的她是不能隨意回賀家的,當她知道陳氏已死的時候,她的屍骨已經被埋到了西郊的山崗上。


    這一世,她已經挽回了王博的性命,挽回了酆兒的性命,也一定要挽回娘親的性命。


    她要那些她愛的在乎的人都好好地活著,在這亂世中跟她相互依靠,相依為命 。


    微微閉上眼睛調整心情的時候,耳邊有人溫和的問道:“昨晚沒有睡好?”


    陳秀忙睜開眼睛,便見王博已經遞過一隻銀質的酒樽來,她忙抬手接過,低聲說道:“換了屋子換了床榻,我有些不適應。”


    “嗯。”王博點點頭,半晌又問:“你喜歡農舍裏的藤編榻?”


    “哦?”什麽藤編榻?


    陳秀不解的看著他,卻見王博揶揄一笑,“說什麽換屋子換床榻的,你連之前在農舍睡的是什麽榻都沒看清楚,有什麽好戀的?分明是借口。”


    陳秀無語的低下頭去。這人還真是不一般的孩子氣呢。


    吃了幾杯熱酒之後,桓裕便叫了桓家的人下山去寺裏,不多時便見一個婦人披著粉紫色的白狐鬥篷從寺院的後門出來,扶著婢女的手一步一步的蹬上了上山的台階。


    隻遠遠地看了一眼,陳秀便會心的笑了,是阿綰。


    王博卻握著她的手慢慢地站起來說道:“四郎跟他的卿卿說話,我們就不要在這裏礙眼了。”


    陳秀也知道自己此時易容為男子,賀綰必不會認識自己,隻得跟著他站起來走了兩步又不放心的轉過頭來看了弟弟一眼,見陳酆點點頭,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方跟著王博往叢林裏走去。


    溫夫人帶著家裏的一眾女眷來蓮方寺上香是為王老夫人祈福來了。所以崔夫人也跟了來,並把已經出嫁的賀綰賀紋也叫了回來。


    賀綰是知道自家夫主今日會來蓮方寺遊玩的,卻沒想到他不進寺廟,反而在這後山上曬太陽看景色。


    她一步步走上來用了將近半個時辰。桓裕看著她麵若桃花的喘著氣,便笑著招手:“過來坐。”


    賀綰上前去坐在桓裕身旁,輕歎道:“夫主倒是會找,這裏倒也暖和,隻是累的妾出了這一身的汗。”說著,她又看了坐在對麵榻幾上的陳酆一眼,奇怪的問道:“不是說九郎也來麽?怎麽不見?”


    桓裕攬著她笑道:“九郎有別的事情,暫時去忙了。”


    “哦。”賀綰接過婢女遞過來的酒水喝了一口,潤了潤幹澀的喉嚨,又道:“夫主叫妾來是有什麽話吩咐?”


    桓裕揚了揚下巴,說道:“那位是陳家二郎,從義興郡來的。”


    看著陳酆站起身來朝著自己一躬身行禮,賀綰忙從桓裕身邊站起來,微微一福算是還禮:“陳家二郎好。”


    桓裕便道:“其實你們也不是外人,不必這麽客氣。”


    賀綰很是疑惑的看了陳酆一眼,又問:“這話怎麽說?”


    桓裕笑道:“這位陳家二郎君實際上是你們賀家的庶子,是陳氏所出。當初在賀家舉族南遷的時候,他因說錯了幾句話,被賀公逐出家門了。”


    “啊!”賀綰驚訝的歎道:“妾這心裏還奇怪呢,怎麽看這位郎君竟有三分眼熟,原來他是阿繡的弟弟……”說到阿繡,賀綰的眼圈兒立刻紅了,忙拿了帕子低下頭去拭淚。


    桓裕攬著她的肩膀低聲勸道:“好了好了,叫你過來是有事兒要麻煩你呢,你隻一味的哭。”


    “是。”賀綰勉強笑了笑,說道:“不知夫主有何吩咐?”


    “你想個辦法,帶著陳小郎去見見如夫人陳氏吧?”


    “這……合規矩麽?”賀綰有些不安,陳酆乃是被賀公彥逐出家門之人,便不再是賀家的人了。若他就這樣貿然與陳氏相見,叫溫夫人知道了陳氏定然要吃虧。


    桓裕輕笑道:“你不說他的身份,別人又怎麽說?隻說是如夫人娘家來的子侄,難道就不許見一見麽?”


    賀綰忙道:“這卻沒什麽,若說是義興郡來的陳家子侄,大伯母怕是不會理會。小郎且隨妾去吧。”


    陳酆忙起身,再次拱手道謝。


    桓裕也跟著站了起來,拉著賀綰的手笑道:“你別怕,我跟你一同去。”溫夫人曾派人拐彎抹角的去桓家提親,想讓賀康迎娶桓淑言為妻,桓家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這事兒如今還懸著呢。


    “夫主也去?”賀綰很是詫異,心想能讓桓家如此重視,看來這位酆小郎還是有點本事的。隻是可惜被大伯給逐出門了,否則的話,他有賀家的身份撐著,縱然是庶子,也比現在好許多。


    叢林之後,陳秀看著桓裕賀綰和陳酆的身影慢慢地離去,又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


    王博握著她的手,低聲說道:“卿卿不必悲傷,以後自然有相見的機會。”


    陳秀點點頭,低聲道:“妾此生此世難報九郎的再造之恩。”


    “我不要你報恩。”王博說著,手腕一用力把她帶進懷裏,在她耳邊輕輕地吻著,“我要你陪著我,不離開我,做我的人。”


    陳秀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裏,低聲問道:“就像阿綰陪在桓四郎身邊那樣麽?”


    “他們琴瑟和鳴,剛剛你也看見了,這樣有什麽不好?”


    “是很好,四郎對阿綰可謂寵愛,阿綰也該知足了。”賀繡心中輕輕一歎,那些無情的話總也說不出來,這樣的情景,他這樣懷抱著自己,她又如何去傷他的情呢?


    “我羨慕四郎。”他的話帶著孩子氣的鼻音,摟著她的雙臂收的更緊。


    “四郎是叫人羨慕,其實阿秀又何嚐不羨慕阿綰呢?”


    “那你還拒絕我,隻要你願意,我們不會比他們兩個差。我會好好地待你,寵你,還不好嗎?”


    這樣的話出自他這樣一個天之驕子的嘴裏,已經是極低的姿態了。陳秀說不感動那是假的,換做誰,能有王九郎這樣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來,能不感激涕零以死相報呢?


    “可是九郎……”她終究還是忍不住,“今日九郎愛我寵我,可他日呢?這份愛與寵,能有幾時?等郎君及冠後,王家必然會給郎君安排一宗門當戶對的婚事。王家九郎的嫡妻身份何等的顯耀尊貴?她若想阿秀死,阿秀豈能多活一口氣?”


    九公主要她死,還隻是出於妒忌,還隻能用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可若是王博的嫡妻要她死,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就像前一世賀敏這個當家主母以棒殺之刑先打掉了她腹中的孩兒,順便把她打殺一樣。在夫主謝燕文那裏,根本連一句解釋都不用。


    又是這些話,王博無奈的笑了笑,低聲歎道:“阿秀想的倒是長遠。隻是你看這世道,朝不保夕。說不定哪天我們都不在了,連今朝今刻我們都不能彼此擁有,又何必說什麽長久?”


    這話說的很是淒涼,陳秀的心中壓製許久的哀傷驀然湧起在心頭,竟然堵得她說不出話來。


    蒼涼的歌聲又從山間傳來,渾厚沙啞的聲音像是有著魔力一樣穿透人的心扉,令人寒栗,不安。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同居而離心,憂傷以終老……


    陳秀心裏反反複複的念叨著這一句,不知不覺中已經是淚流滿麵。


    那些刻在噩夢裏的血腥,那些留在心底深處的執著,是否還要堅持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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