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世,賀繡也曾跟著蘇琴師學琴,但她自幼頑劣,從不喜歡琴棋書畫之類的風雅之事,倒是對騎馬打獵很感興趣,平生最喜歡的便是義興郡太守送給她的那支馬鞭。


    所以,在賀繡的眼裏,蘇琴師這樣的美男不過是水中花鏡中月,雖然好,但卻虛無縹緲,抓不到碰不著,也不是她喜歡的那一種。


    她隨著嫡姐嫁入謝家之後,為了討好夫主謝燕文,迎合他的興趣愛好而刻苦學琴,還用重金把蘇琴師請了過去,隻要一得空便向他請教琴技。


    這也給了何敏誣陷她與蘇琴師有染的機會,甚至說她肚子裏的孩子都不是夫君謝燕文的,而是這個琴師蘇培的。


    琴師蘇培,便是那一世裏要了她性命的‘奸夫’啊!


    再世為人,賀繡一聽見這樣的琴聲,心中自然是糾結萬分。她甚至拿不定主意該如何麵對這個男人。


    琴技自然是不必用心學了,她兩世為人,把之前學了十年的琴技拿過來隨便用用,也比賀家這些姑娘們強了十倍有餘。


    該如何開始呢?


    賀繡的手指絞在衣袖中,暗暗地想著,還是懈怠些吧,太出挑了總不是好事。


    百靈抱著瑤琴看賀繡舉步不前,便悄聲在她耳邊勸道:“姑娘,進去吧?”


    賀繡點點頭,收拾了一下心情,抬腳進了院子。


    院子裏有幾個侍女立在廊簷下,一個個神情專注,都似是被這琴聲迷住了,賀繡進來她們都渾然不覺。


    賀繡見廊簷下的丫頭們中沒有賀敏的人,也沒有賀繡賀紋的隨身侍婢,便知道自己是第一個過來的。於是她毫不猶豫的踏著木屐進了屋。


    寬敞明亮的軒館裏果然隻有蘇培一人。


    再見蘇培,賀繡心中萬分感慨——不得不說,這人真是長了一副好皮囊,憑哪個女子見了他,都會舍不得一開雙眼。


    蘇培一頭如墨長發,未綰未係披散在身後,光滑順垂如同上好的絲緞。秀氣似女子般的葉眉下眼瞼低垂,長長的睫毛遮蓋了他的目光,更增添一抹耐人尋味。朱唇輕抿,似笑非笑。肌膚勝雪,又似散發著銀白瑩光的一輪滿月。


    在賀繡的心裏,蘇培對她是有恩情的,他對她孜孜不倦,傾心相授,把自己畢生的琴技都教給了她。


    謝燕文因此而待賀繡與眾不同,讓賀繡先於正室懷孕,於是賀敏才以私通的罪名把她活活打死。


    其實在當時,妾侍與別的男人發生關係並不罕見,士族公子們更有互贈美姬以示友好的習慣。


    而且若是有誰看上了對方身邊的女人,隻要她不是人家的結發之妻,便都可以開口索要,而男人也多半都不會駁回,更有成人之美者或許還會送上一副嫁妝,這種事情在當時實在是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然賀敏卻能以私通之罪對賀繡實行‘棒殺’,賀繡想這應該不隻是賀敏的意思,隻是到底是因為什麽,賀繡一直想不明白。


    隻是她知道,身為‘奸夫’的蘇培肯定不會有事的。像他這樣的風流之人,身後不知有多少大家族庇佑著他,就連賀敏其實也是喜歡他的。


    賀敏要的不過是自己的命而已,她絕不會去把蘇培怎麽樣。


    一曲既終,賀繡卻依然沉浸在思索裏,然卻被隨後傳來一陣‘啪啪’的鼓掌聲打斷了思緒。


    “蘇先生的琴便如山間流泉,天下行雲,說不出的自由和悠然。真是好聽。”


    說話的是賀綺,她和賀紋一起站在賀繡身後,看著賀繡回頭看自己時有笑道:“三姐姐,我說的可對?哦——對了,我忘了,你剛從義興郡來,不認識蘇先生,也還沒學過琴。”


    賀繡淡淡一笑,說道:“妹妹說的很是。”


    是個屁!剛剛蘇培的琴聲裏明明有一抹惆悵在,雖然很淺,但賀繡一下便聽出來了。


    賀綺這小丫頭卻說她的琴聲如山澗流泉天下行雲,還說什麽自由和悠然,這分明是套用別人說過的話。


    明明不懂,卻還在這裏賣弄,真是丟人現眼。


    “三姑娘既然以為四姑娘說的對,又為何在剛剛的時候喟然歎息?”


    一聲清潤的質問從背後傳來,賀繡神情一怔,忙轉過身去對著蘇培微微一福,輕聲說道:“阿繡見過蘇先生。剛剛實在是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才歎息的,阿繡不懂琴,擾了先生的雅興,真是罪過。”


    居然在那麽美妙的琴聲中想別的事情,這是對彈琴者極大的侮辱了。


    如此,他就會厭棄我了吧?阿繡微微低著頭,等著蘇培甩袖發怒。


    熟料蘇培隻是淡淡一笑,說道:“幾位姑娘,各自入座吧。”


    愣住的不僅僅是賀繡,連一向穩重的賀紋也有些不明就裏。這個阿繡真是驕躁,虧了早晨祖母還誇獎她,這一轉眼就如此行事,哎!


    賀紋別有深意地看了賀綺一眼,又對賀繡說道:“阿繡,蘇先生乃寬宏大量之人,他不跟你計較,但也不許你隨意放肆的。你給蘇先生致歉。”


    賀繡便順從的對著蘇培再次福身:“阿繡無禮,給蘇先生賠罪了。”


    蘇培平靜的看著賀繡慢慢地躬身低頭,蹲福的姿勢雖然標準,說的話語也十分的謙恭,但身上卻帶著一股冷然之氣。好像她根本不是致歉的,隻是訴說一件事情而已。


    這個小姑娘倒是有趣。


    蘇培淡淡的笑了笑,擺擺手說道:“無事。”之後,便徐徐轉身回到自己的榻席上坐好。


    賀紋又看了賀繡一眼,便對身邊的賀綺說道:“我們坐吧。”


    賀綺瞥了賀繡一眼,拉著賀紋的手去蘇培右手邊排列的兩張榻幾上坐下。賀繡便在左手邊兩個榻幾的末一個坐下,把蘇培左手邊第一個榻幾空出來。那是賀敏的位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落座後,蘇培又低下頭去專心的調試琴弦,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也好像他的麵前並沒有坐著三個女孩一樣。


    叮咚的琴聲或高或低,在他修長的指尖流出,雖然不成曲調,但隻這樣細碎的聲音叫人聽了也有些享受。


    賀敏終於姍姍來遲,她一進門,賀紋賀綺便都站了起來。賀繡也隻得跟著起身。


    “阿敏見過蘇先生,蘇先生安。”賀敏對著蘇培微微福身。


    “姑娘今兒來遲了。”蘇培頭也不抬,繼續擺弄著他的琴弦。


    賀敏站直了身子,倒也微笑得坦然:“是,阿敏來遲了,請先生責罰。”


    “無事,入座吧。”蘇培顯然深知這位阿敏姑娘乃是賀家老夫人的心頭肉,又哪裏會罰她。


    賀敏果然不再多說,轉身坐在她的榻幾上。她身後的侍女姵香把一架鳳尾琴抱過來安放在幾上。另有侍女在她身後的高幾上點燃了熏香。


    等侍女們把熏香什麽的都弄完了,蘇培方淡淡的開口:“我們今天不講琴技,也不談琴曲。”


    賀敏微微笑道:“蘇先生,那我們今天講什麽呢?”


    蘇培看了一眼賀敏,微微一笑,說道:“我們今天討論一下‘琴由心生’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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