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溝,秋收過後。


    已經被收割過的稻田地裏,八歲的林洛雨光手中揣著一個小袋子,光著腳低頭搜索地裏的每一寸土地。


    尋找被遺漏的稻粒亦或者遺漏的稻田穗。


    雖然這片土地已經至少被主家搜過兩次,基本上算是摸索的幹淨,但是人總會遺漏。


    林洛雨也不期望田裏有被遺漏的稻田穗,她主要尋找的是田裏散落在泥地之中的稻穀粒。


    搜尋要仔細,卻也要快速,每次秋收完成之後,都會放火燒盡稻草杆,這是最原始的肥料,來確保來年仍然有不錯的收成。


    林洛雨目光一亮,伸出手摸入泥中,很快一株被滾入泥中的稻穗被她提了起來。


    稻粒雖然沾上了不少泥土,也算不上飽滿,但在林洛雨眼中會發光似的。


    按捺下心中歡喜,林洛雨連忙伸手將這稻穗之中的稻穀一粒一粒再下,塞進小袋子之中。


    有了這意外之喜,林洛雨更認真的尋找了起來。


    但很可惜。


    好運是上天偶爾的憐憫,人大多都要在黴運裏等到那偶爾的憐憫。


    林洛雨逛完了整片稻田,小袋子裏的稻穀不算多,卻也足夠煮一頓稀粥。


    無論如何,這也算有一日的口糧了。


    她毫不介意袋子上還有濕潤的泥土就塞進懷中,連忙就開始朝家的方向趕去。


    林洛雨才剛走出田裏,一聲略顯譏諷的女聲就從路邊一棵樹後傳來:


    “年級小小就開始偷東西了?”


    林洛雨心中驚跳,隻覺有些天旋地轉,她轉頭看去,正是這片田家的女主。


    一位身材有些纖細,吊著眉眼,看起來有些刻薄的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冷笑一聲:“快把我家田裏東西還來!”


    林洛雨沒有開口解釋,也沒有辯解什麽,她雖然小,但也明白,這中年婦女早就看見自己了。


    撿的時候不說,非得等自己撿完才來。


    如果隻是說上幾句,林洛雨倒也覺得無非委屈了點。


    但很明顯,這中年婦女的目的是自己懷中可以說是很少的那些稻穀。


    林洛雨很想駁斥——你明明都打算燒了的……那些你明明都不要了的。


    但很明顯,講道理有時候填不飽肚子。


    林洛雨轉身拔腿就跑,無視著身後的咒罵聲,她低著頭奮力的跑著。


    中年婦女提著一根枝條,一邊怒罵一邊撒腿追來。


    跑了一段距離,林洛雨就覺得每一口呼吸開始變得滾燙,喉嚨開始發幹,兩條腿開始有些抬不起來了。


    但她卻不敢停下來。


    隻是身後的咒罵的聲音越發近了,仿佛就在耳邊。


    那枝條即將抽背後的痛感已經開始在預演一般。


    砰!


    林洛雨隻覺得撞到什麽東西,但很快,一雙手摟住了自己。


    她喘著粗氣,心中懷著恐懼抬眼看去——隻見一位陌生女子,至少在林家溝裏,林洛雨從沒見過。


    此刻這位陌生女子一臉關懷的注視著自己。


    “怎麽了?”李君子關切的詢問,同時目光看向了身後追來的中年婦女,她露出釋然的笑容,


    “不能太調皮了……”


    話未說完。


    中年婦女不管三七二十一,帶著狠厲風聲的枝條揮舞起來,狠狠抽向林洛雨。


    咻————


    李君子抬起手擋下了這枝條,同時將髒兮兮的林洛雨護進懷中。


    沒等李君子開口詢問什麽情況。


    中年婦女的話就先猶如倒豆子一般吐了出來:


    “你是哪家的?快走開!老娘今天就要抽到這小賊不敢再偷!”


    李君子低頭看了眼懷中滿臉驚恐的林洛雨,隨後她抬起頭看向中年婦女,


    “她偷了什麽?”


    “我家的稻子!”


    林洛雨聞言聲音帶著哽咽大聲反駁:


    “我沒偷!”


    “沒偷?!”中年婦女冷笑一聲,“那你懷中的小袋子裏的是不是我家的稻穀?!”


    林洛雨不知道如何辯駁,她隻是盡力嘶吼道:


    “是你不要的!是你不要的!”


    中年婦女瞬間趾高氣揚起來,她臉上露出輕蔑不屑的笑容,仿佛站在了道德高地:


    “我不要的?!我什麽時候說不要的!快點把我家稻穀還給我!”


    李君子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從腰間錢袋子裏取出兩枚銅板遞給了中年婦女:


    “那就當我買了吧。”


    中年婦女神色變換,伸手接過李君子手中的兩枚銅板,臉上輕蔑笑容變成驚喜之色,但嘴上仍然沒放過林洛雨。


    “今天東西有善人給你買單,下一次你非得叫人打斷了你的腿!”


    狠話放完,中年婦女猶如打了勝仗一般,耀武揚威的轉身離去。


    李君子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低頭看向懷中的林洛雨。


    林洛雨眼睛瞪得大大的,滿眼都是淚花閃爍,她緊抿著嘴角。


    李君子輕輕拍了拍林洛雨的後背,輕聲安慰道:


    “沒關係了……”


    “我沒偷!”林洛雨帶著哭腔聲,她從懷中取出那小袋子。


    李君子看向袋子裏,一些夾帶著泥土些許稻粒,靜靜的在裏麵放著。


    稻穀數量很少,裏麵的泥都比稻穀還多。


    “那是她不要的!”林洛雨終於哭出聲來,豆大的淚珠從她臉頰邊滑落,“她不要了,我才撿的!我沒偷!”


    “我沒偷!”林洛雨渾身顫抖的哭喊出聲。


    她隻想洗清小偷的栽贓,林洛雨再餓卻也沒偷過東西。


    李君子想說些什麽,但她隻是放低聲音,輕聲安慰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沒關係。”


    林洛雨提起髒兮兮帶著泥土的衣服擦了臉上的淚珠,但臉上多了一道泥痕。


    看起來似乎有些滑稽。


    她抿著嘴,語氣強硬道:“你不該給她錢!”


    “嗯……是我的錯。”


    李君子點頭應下,想繼續說些什麽的時候,林洛雨從她懷裏掙脫,懷中緊握著袋子,朝村裏的某處跑去。


    李君子看著林洛雨光著腳丫子在滿是銳利石子的路上奮力跑著。


    似乎隻要逃離了這裏,就能逃離了窘迫一般。


    這邊是最初李君子和林洛雨的相遇。


    既沒有華麗的相遇,也沒有太多的話要說,甚至連話也沒多說幾句。


    還有點不歡而散的感覺。


    李君子也和林洛雨一樣,輕輕抿了抿嘴。


    ——————


    夜色。


    林家溝雖然說是個溝,其實並不是真在溝裏。


    它隻是有些偏僻罷了。


    林家溝遠些的地方有一條小河,算不上大,但裏麵有魚。


    林洛雨將從地裏揪出的蚯蚓掛在魚鉤上,說是魚鉤,但也隻是魚骨慢慢打磨來的,模樣有些不太標致。


    能不能勾到魚全憑這魚傻還是不傻。


    林洛雨磨了好幾個魚鉤,用藤蔓皮搓成的線,以及好幾個模樣標致的樹枝,做成了好幾個魚竿。


    成品魚竿模樣看上去十分的粗製濫造。


    把五把魚竿都掛上蚯蚓,林洛雨將這些魚竿都拋進水中,同時把魚竿綁在岸邊能係牢的地方。


    林洛雨不懂釣魚,但她看見過別人大概用這種方式釣上了魚。


    而且五把魚竿,肯定比一把強。


    隻是這種釣魚方式,基本上就有些隨緣了。


    不過林洛雨也用這種方式釣上過幾條笨魚。


    所以大概在後半夜的時候,林洛雨就會帶上這些寶貝魚竿來釣魚。


    今日天氣還好,月亮很圓也很亮。


    不過哪怕有明亮的月光照耀河麵,林洛雨其實也瞧不仔細,隻能隱隱約約朦朧的看見一點。


    這是由於營養不良,導致的夜盲症。


    上魚是要看運氣的,並不是下杆就能釣到。


    大多時間其實是釣不到什麽東西。


    大多時候都是滿懷期望的來,依依不舍的走。


    這些魚竿是林洛雨的寶貴財產,是她想盡辦法才弄好的。


    所以哪怕夜色無人,黑暗襲來,她也隻能按下心中的不安。


    聽著蟲鳴,聽著村落依稀的狗叫聲,獨自坐在河邊等待。


    隻有時不時拍蟲子的聲音響起。


    “太可惡了……”


    林洛雨撇著嘴,低聲自言自語。


    她仍然在為今天白天的事情耿耿於懷。


    這不是林洛雨第一次受到的不公,但每次的不公林洛雨都記得清楚。


    而且每一次都耿耿於懷,從未釋懷。


    遠處,有些熟悉的耳熟響起。


    “大晚上的來釣魚嗎?”


    林洛雨心中嚇的一激靈,她連滾帶爬的站起身,目光看向聲音傳來方向。


    是白天替自己付了兩枚銅錢的李君子,她臉上露著溫和的笑容,站在離自己稍遠的位置,沒有繼續前進。


    給足了林洛雨心裏安全的距離。


    林洛雨本能的打算轉身就跑,可目光瞥見了一旁的魚竿。


    她用商量的語氣道:“兩枚銅錢我會還你的……隻要再給我一點……很多的時間的話。”


    李君子聲音依舊溫柔:“為什麽要你還?是我想給的。”


    林洛雨聞言愣了愣,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此刻免去兩文銅錢的機會就在眼前,這巨款隻要一句話就能免去。


    林洛雨癟著小嘴,雖然有些哭腔,但聲音堅定道:


    “我會還的!”


    她不知道為何,但總覺得不還,心中卻有一口氣梗在胸口,死死不出去。


    林洛雨可以挨鞭子,卻挨不住這突如其來的關懷。


    並不是沒有人對她好,鄰居的大嫂其實對她也很好。


    偶爾也看著瘦巴巴的林洛雨,會從自己也為數不多的口糧之中,分出一點點給林洛雨。


    所以林洛雨釣到魚的時候,也會分給鄰居的大嫂一點。


    隻是這年頭,大家都在餓肚子。


    這種關懷太少太少罷了。


    林洛雨自問不會對第一次見麵的人分出自己的口糧,所以對於李君子的行為不太理解。


    卻又……有些放不下。


    這大多人看來微不足道的溫暖,在如今的林洛雨眼中,有點太過熾熱了。


    人好像就是在糾結和擰巴之中,用自己奇怪的方式,成長為奇怪的人。


    李君子微微有些啞語。


    她讀過那麽多書,同那麽多的人辯過道理。


    可沒有那一本書記了這些,也沒有書說這個時候該怎麽辦。


    此刻那張說出無數道理的嘴,此刻麵對這個敏感又自卑的小女孩,說不出任何道理來了。


    那些道理,好像站的太高了。


    李君子沒有回答,而是轉移話題道:“怎麽晚上來釣魚。”


    林洛雨低頭回答:“因為白天這裏歸林大狗,他不讓我釣,還會搶我杆子。”


    李君子緩緩走向林洛雨,繼續詢問道:


    “那這裏的魚好釣嗎?”


    “不好釣,經常釣不到東西。”


    “這樣子的話,那你大晚上還來釣?”


    “因為我餓。”


    李君子不知道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哪怕讀了萬卷的書,品了天一般的詩詞,她此刻卻也形容不出,隻能用……很難過來形容。


    她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幹糧伸手遞給了麵前的林洛雨:


    “那吃點嗎?”


    林洛雨看著麵前的幹糧,她重重抿著嘴,兩隻手抓緊緊的抓著自己的褲子。


    當李君子以為林洛雨會滿心歡喜的接過幹糧時。


    林洛雨拒絕道:


    “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那聲音好像有點哭腔,卻又好像是對自己的肯定。


    李君子收回手中的幹糧,她再次深吸一口氣:


    “那我今天可以和你一起釣魚嗎?”


    林洛雨微微側頭思索了會,隨後輕輕點了點頭。


    李君子輕輕走到林洛雨身側,目光看向明亮的小河。


    她在林洛雨看不見的地方,不知道哪裏取出來一支筆,些許淡然的白色氣息纏繞筆,隨後輕輕書寫著什麽。


    隻是片刻。


    其中一隻魚竿開始晃動起來。


    林洛雨身形飛快的朝那一根魚竿撲去。


    剛收好一條魚,另一根杆子就又上魚了。


    李君子再稍等了等,隔了些許時間之後,林洛雨才等到了第三條。


    後麵第四條,第五條。


    林洛雨興奮不已的看著麵前有五條有點大的魚。


    李君子臉上露出笑容,誇獎道:“真厲害。”


    林洛雨有些敷衍的點頭應了應,目光仍然在那五條魚之中。


    李君子倒也不在意,但她很快就有些詫異了。


    隻見林洛雨從五條魚之中取出兩條最大的魚,一隻手一條,拎著就遞給了李君子。


    林洛雨臉上終於露出了些許笑容:


    “我以前能釣到一條都算運氣好了,今天能釣五條,肯定是你運氣分了我點。”


    “所以,這魚你也有份。”


    李君子臉上也露出了釋懷的笑容,伸手接過了麵前的兩條魚。


    林洛雨先是用草繩綁住了三條魚,隨後開始收齊五支魚竿。


    月色下,一位大人手上拎著左手拎著兩條魚,右手拎著三條魚,一位小孩,左右肩膀上則是扛著五支魚竿。


    “你是村外人吧,我從沒見過你。”


    “嗯,我是村外的。”


    “你打算去哪啊?”


    “我原先打算去君子山,去那裏讀書,辨道,明理。”


    “君子山?聽上去就很遠……不過原先?那你現在打算去哪?”


    李君子拎著五條魚,抬眼看向遠方。


    “去林家溝。”


    “在這裏?這裏有什麽好的?”


    “因為我發現,看著作,不如看世間,辨道理,不如親身去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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