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很早就知道自己和沈醉不是同一類人,他們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兩個人。


    一開始他在沈醉和啞叔——也就是那個與沈醉一起的,很醜的,說不出話的啞巴,沈醉很黏他,也聽不得任何人說他不好或者說他醜——在他們兩個的幫助下踏上了修煉一途。


    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已經成功步入修煉這一門了,他以為自己是世不外出的天才,在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這麽認為的。


    但直到他們幾個人因為各種原因出了那個小地方之後,他才知道什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的玄氣入體是在沈醉和啞叔的協助下完成的,或者說,沈醉說他的筋脈原本是堵塞的,是啞叔用草藥幫他梳理筋脈,再強行用外力幫他打開。


    打開的時候在他體內殘留下來了些許玄力,再加上沈醉在一旁報恩似的幫助,他才能用短短幾天完成入門。


    最初的修煉是很平順,但是越到了後來,他修煉的速度就越緩慢。


    他成了同行的幾個人當中最差的存在,不管是沈醉、宮元洲,還是向佐向宥天賦都比他高,他隻是一個混跡在怪物堆裏的普通人,是他們當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或許更早一些,他在意識到自己是有上限的時候,就很清楚的明白了自己和沈醉不是一類人。


    如果非要類比的話,他就是隻能飛上枝頭的麻雀,沈醉是那生來就該翱翔天際的蒼鷹。


    不管再怎麽不甘心,不管再怎麽追趕,麻雀始終都是麻雀,人與生俱來的天賦是怎麽也改變不了的。


    他害怕麵對沈醉,麵對那個全方麵比自己強大太多的人。沈醉的身世成謎,天賦奇高,悟性極佳,腦子也比他聰明,跟沈醉比起來他似乎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做不好的廢物。


    隻空有一腔熱血,卻沒有足夠的能力,每次犯了錯都要等著沈醉來給自己擦屁股的廢物……


    啞叔死的時候把沈醉托付給了他,當時陸時滿口答應,因為不想讓啞叔擔心。但他卻在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他不明白為什麽啞叔會這麽信任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啞叔會覺得自己能照顧好沈醉。


    明明沈醉那麽厲害,就連麵對他人的指責怒罵也能做到完全的視而不見,不會被外界影響自己的狀態。但他不一樣,他很在意旁人的眼光,很在意別人會不會不喜歡自己,所以養成了一身的“英雄”病。


    或許是出於是戰爭遺孤的原因,他的父母也不是這個地方的人,他對於這裏的人來說就是一個累贅。隻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管怎麽樣陸時都出生在這裏了,隻要有餘糧接濟他一口也不是不行。


    陸時就是在各種家人中輾轉長大的,他沒有真正的家人,也居無定所,每次看到那些人與自己的父母兄弟一起嬉笑打鬧他都會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腦子裏會冒出十分可怕的想法。


    ——為什麽現在不再打仗了呢?要是再打仗的話,就會有很多遺孤吧,總能有一兩個遺孤會被遺棄到這裏的。到時候他就去周圍找,這裏找不到就翻過一座山、兩座山去,總能夠找到的。


    找到別人不要的孩子之後把他帶回來,在隨便什麽地方自己建一個茅草屋,然後盡己所能的去照顧他、撫養他。


    這樣一來,自己也有家人了。


    自己也不是一個人了。


    就算沒有父母,也可以有弟弟妹妹。


    但這個想法是極其不對的,陸時也知道,沒人喜歡打仗,也是因為戰爭才讓他失去了親人變成現在這樣的燙手山芋。


    可他實在太想要屬於自己的家人了。


    抱著“就算是和平年代,也肯定會有不少人遺棄孩子”的想法,他每天都會上山到處去找。鞋子磨破了他沒錢買就去撿別人不要的穿,但是小地方什麽東西都很珍貴,所以沒多少人遺棄已經爛掉的鞋子,他就光著腳到處去找,年紀不大的他手腳上都磨出了很多的燎泡。


    他很努力的攢錢,很努力的討好別人,終於得到了自己的住處,雖然是早已廢棄的破廟,但他還是很開心。


    這下他有家了,被別人趕出來之後他也有地方去了,也不會在聽到別人因為自己的事情爭吵不休而感到無措了。有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他就不會每次下雨下雪都去找別人幫忙讓自己借宿了。


    本來以為隻是豬圈馬廄也行,沒想到居然是房子……人住的房子!


    得到房子之後沒過多久,陸時找到了沈醉和啞叔兩個人。他很開心,因為這兩個人看上去也是沒人要的孩子,他們相互作伴,這樣就有家了。


    啞叔年紀大,可以做爸爸,唔……哥哥也可以!


    沈醉的話,就做弟弟好了。


    欸?你問為什麽是弟弟,不是哥哥?那當然是因為哥哥要很厲害而且很有能力的人才能做啊!


    他找到了房子,而且找到了啞叔和弟弟,並且他也有能力到處工作到處采藥給啞叔賺錢治病,弟弟看起來呆呆傻傻的不太願意理人,而且好凶的,自己一開始靠近的時候還被弟弟用爪子撓了。


    雖然啞叔及時製止了,但是自己臉上還是出現了一道紅印。


    啞叔壓著弟弟的頭對他無聲道歉,弟弟始終是一言不發,隻是睜著大大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陸時摸了摸臉上的紅印子,想起之前看過的兄弟之間的打鬧,傻乎乎的笑了出來。


    真好,他也有家人了。


    雖然弟弟很凶,雖然哥哥很虛弱,但沒關係!他已經長大了,已經是個六歲的大孩子了!他可以賺錢給哥哥治病,也可以照顧弟弟。


    但是大夫說這樣的環境不利於啞叔養病,於是他每天賺錢更賣力了。不管是多危險的事情,不管他的能力能不能做到,隻要能賺錢,他就會去做。


    有了哥哥和弟弟之後,本來寒冷的冬天似乎也不是那麽難熬了。以往的冬天他隻能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被凍的整夜整夜不敢睡覺,一直在來回跑動。但是肚子裏什麽都沒有,跑了一會兒就沒力氣了,隻能原地蹲坐不停搓著身上裸露的皮膚,試圖讓自己溫暖一些。


    但現在,他們三個人可以互相依靠了。啞叔會在下雪的時候把衣服披在他們身上,並且把他們兩個抱在懷裏護著取暖,弟弟也會在他累的受不了的時候主動出去打獵,回來之後給他做吃的,也會跟在他後麵看他怎麽工作,生疏卻又十分認真的學著怎麽討好別人。


    但是陸時不喜歡他強迫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所以不再同意他跟自己出去工作,讓他留在家裏照顧啞叔。


    弟弟當時看他的眼眶紅紅的,什麽都沒說,隻是終究還是將他說的話聽進去了。


    嘿嘿,很感動吧,是不是覺得哥哥很棒?沒辦法!誰讓他是哥哥呢!


    沈醉這個弟弟跟他這個隻會幹體力活的哥哥不一樣——雖然麵對這個稱呼沈醉從來是拒絕的,不會叫他哥哥,被叫弟弟的時候也會吵起來嚷嚷著“你才是弟弟”——沈醉腦子很靈光,聽說天生是讀書的料。


    在知道倆人身份並不一般,而且有仇家追殺的時候,陸時第一個想法不是他們會很麻煩,而是:


    啊……他們不是沒人要的孩子啊,他們跟我不一樣嗎?他們有屬於自己的家,也記得自己的爹娘是誰,他們跟我不一樣。


    那我這算什麽?


    我……搶了別人的家人嗎?


    因為他很在乎家人,所以可以想象得出來家人被奪走時的感受。但是他卻做了那樣的事情,如果是無知無覺的小嬰兒或者早就忘記的話他可以什麽都不管,但是沈醉沒忘,他能準確說出家人的名字,回憶出與家人在一起的相處,也有很強烈的想要為家人複仇的心。


    他知道沈醉會為了報仇不顧一切,也終於明白他很早之前看見的沈醉眼底壓抑的情緒是什麽了,那是一種名為憎恨的感情。


    那一夜陸時哭了很久,但是他不想讓自己的哭聲吵到啞叔和沈醉,所以隻能一個人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哭。一開始是很低聲的壓抑著的啜泣聲,再到後來的號啕大哭。


    哭到眼睛都腫了,嗓子都啞了,也還是停不下來。


    他做了自己最討厭的事,成為了自己最討厭的人,他搶走了別人最重要的家人。


    但是怎麽辦,他不想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哥哥還有弟弟讓出去,他不想再成為一個沒人要的累贅了。


    他會拚盡全力對他們好的,他會把自己能得到的一切全都給他們。


    這一晚他沒敢再回去,就在這裏躲了一夜。這個地方是他每次傷心了被人嫌棄了就會來偷偷哭的地方,自從沈醉和啞叔來到他身邊之後他已經很久都沒來了,這是第一次。


    第二天,他的眼睛還沒消腫,但卻不得不去工作了。因為啞叔的病還沒好,還需要錢,他還需要照顧弟弟和啞叔,遲到了會被扣工錢的,所以他必須得去。


    天色還很早,他是一夜沒睡的,原本這個時候沈醉不該起來的,他回到家裏卻發現飯菜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準備好了。


    他先去看了一眼啞叔,發現啞叔還在睡,於是確定了這桌早餐是沈醉做的。


    他很警惕的看了一下沈醉有沒有在這周圍,沒發現沈醉的人後快速跳到凳子上端起碗就開始猛吃。隻要他在沈醉回來之前把東西吃完,然後跑出去,就沒有人發現他偷偷哭過了。


    他怎麽能在弟弟麵前哭鼻子,這太丟人了。他這個支柱都哭了,那麽他們肯定會愧疚的。


    吃著吃著,背後一個小小的身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他身後,陸時並沒有察覺。


    “哥。”


    他聽到了這樣一聲呼喚,動作一頓,沒敢回頭。


    這是二人相遇之後沈醉第一次叫他哥,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說:“等我幫爹娘報完仇,我帶你去見他們吧。”


    “他們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一定會很開心。”


    說完這句話後,沈醉就離開了。


    像是故意給陸時哭泣的空間一樣,他似乎早就已經發現陸時的不對勁,又或許是那晚的哭泣聲被他給聽見了,他明白陸時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哭的樣子,因此並沒有留在這裏。


    陸時端著粥碗,眼淚鼻涕糊成一塊,手上動作還沒有停下來,不停的往嘴裏扒著白粥,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的異樣。


    涕淚與白粥混在一起,都被陸時扒進嘴裏吃了個幹淨。


    從那天起,陸時多了個兄弟,從以前到現在從未變過。


    一如哥哥會保護弟弟,沈醉是個不太擅長與人交流的人,說不出什麽振奮人心或者安慰人的話,那是陸時擅長的事情。但他也會用屬於自己的方式來回應他人對自己的好。


    想要成為英雄,不甘於凡庸,想要站在太陽下麵被所有人都看見,被所有人都簇擁——這樣的願望不知什麽時候又被沈醉給聽去了。


    於是……


    “陸時,你想成為萬人敬仰的英雄嗎。”


    “我會讓你被所有人都看見、被所有人都景仰,我會讓你成為大英雄,成為照亮世界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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