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東升西落,於記憶中也不過是轉瞬之事,十泉介在山民窟裏擺攤問診,直到天邊被夕陽染上一層金暉。


    那天藍色的熊獸人擦了擦臉上的汗,我能看見他藥箱裏的藥已經所剩無幾,他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今日的問診似乎就要到此結束了。


    我不理解。


    我能感受到他的強大,熊獸人有著與生俱來的強大血氣,即使他的血氣給人的感覺非常安全,那也是我不可能贏得了的強大。


    正因如此,我不理解。


    獸人相傳熊族獸人大多都老實憨厚,這是當然的,隻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就不需要耍什麽心眼。我從來都不認為熊獸人本性善良,這不過是力量帶給他們的從容,僅此而已。


    但那家夥是怎麽回事?


    用拐彎抹角的方式把自己的錢袋分出去,然後給別人看病……這家夥是傻子不成?


    這不就是不收錢的意思麽?我見過許多的熊獸人,他們當中確實有一部分願意對我這樣的人伸出援手,但大部分和那些飛揚跋扈的四大種族的獸人有什麽兩樣?


    ……為什麽?我不理解。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純善之人,誰都會有私心,誰都會有欲望,誰都有某一刻無法控製自己感情的時刻。


    所以我想不通,我想不出能讓十泉湯的大夫這麽做的理由。


    ……不明白的事情要麽遠離,要麽扼殺,隻要它對老爺造成了威脅——


    會嗎?


    我從樹上跳了下去,聚集了一整天的獸人已經不剩多少了,我的行動應該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給老爺帶來困擾。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著,由於隻能留下保證溫飽的狛幣,我的穿著很髒,頭發也十分淩亂,有多久沒洗過了呢?


    天藍色熊獸人身旁的鬼魂對我做出了止步的手勢。


    ……嗬,誰管你啊,陰陽兩隔,這麽多年我都沒見到能影響現世的鬼魂,我要做的事,一個鬼魂還想插手?


    “怎麽了?你有哪裏受傷了嗎?”


    天藍色熊獸人帶著關心的表情問候我,我看到那雙眼睛後,一時間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並沒有打量我的穿著,也沒有衡量我的好壞,他隻是在觀察著我是否有明麵上的傷口暴露在外。


    十泉湯的大夫向我伸出了手。


    這是當然的,因為我也趁亂偷走了他的一個錢袋,就放在非常明顯的胸口口袋裏,大半都露了出來。


    要回自己的東西天經地義,隻要是正常的獸人,都會拿走——不,正常的獸人不僅會拿走屬於自己的東西,還會對偷盜者,也就是我進行懲治,這才是自詡為正派人士會選擇的,正確的做法。


    那隻外側天藍色毛發,內側附有白色絨毛的大手,摸到了我的額頭。


    “……嗯,氣息很穩定,也沒有太低或者太高的體溫,看來你很健康嘛!就是太瘦了,要注意多吃飯哦。”


    “——哈?”


    我的體溫與心跳都有老爺親手賜予我的術物來偽造成正常人的狀態,但他這一臉開心的表情是怎麽回事?就好像得知平安無事的我是他的什麽至親一樣——


    我不理解,因為這不正確。


    像我這樣做著肮髒勾當的人,就應該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所以老爺才會千叮嚀萬囑咐,絕不能暴露。


    這是一直以來生活在黑暗當中的我應該做的正確之事,但對於熊族獸人來說,他們的道路平坦光明,即使再善良,擁有著一顆多麽純潔無瑕的心,他們所做的正確之事也不會變。


    順應規則,懲戒對立麵的黑暗,這才是他們該做的,正確的事。


    ——他竟然走了?!在我混亂的時候,這莫名其妙的熊獸人竟然繞過我直接走了?!


    “喂!你眼瞎了嗎?!你看不見這是什麽嗎?”


    我在做什麽?我怎麽在拿著他的錢袋在他麵前顯擺……


    這樣的舉動太顯眼了,但我不理解,即使會有暴露的風險,我也想問清楚,十泉湯的這位大夫所做的事絕對,絕對稱不上是正確的。


    “嗯?哦……怎麽了?”


    他竟然!還擺出了困惑的表情!


    “這個,是你的吧!”


    不知不覺,我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


    “哦哦,是我遺失的錢袋,你幫我撿回來了嗎?你人真好,是個乖孩子呢!”


    ……頭被摸了。


    親昵的撫摸,原來是這種感覺。


    “你真是個好孩子,那我就接下啦。給,這是給你的謝禮。”


    十泉湯的大夫從我手裏拿走錢袋後,又從藥箱裏掏出了另一個,塞到我的手裏。


    “……有什麽意義?你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可憐我?錢太多了想撒出去?”


    “哎,我可沒這麽想過……比起我來,你更需要它吧,你還想要嗎?”


    “不要!不要再侮辱我!”


    心裏燃起了一股無名之火。


    這不符合常理,這不符合獸人的利己本性,這不符合……老爺教導給我的知識。


    是在洗髒錢?還是以獸人的貧苦為樂的本性惡劣之人——


    “是嗎,你是這麽認為的啊……抱歉,是我誤解了你的來意,山民窟的人雖然貧窮,有誌者也依然存在。”


    ……他在幹嘛?


    剛剛,這大夫向我道歉了?還把錢袋都收了回去……什麽意思?


    “我尊重你的意願,那麽,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


    一個成年人,對十歲的孩童說話需要這麽畢恭畢敬嗎?


    “我,我——”


    腦子有些混亂,十泉湯的大夫看我這副慌張的模樣,保持著輕鬆地微笑,等我開口。


    你再不走,就要入夜了啊!夜晚的山民窟不是你這種人待的地方!


    既然你要問我,那我就說個清楚。


    “我想問你,你用這種方式白白給山民窟的獸人治傷,能得到什麽好處?”


    “好處嗎……能看見他們的笑容,能看見生命的延續,這就是我得到的好處。”


    “什麽?”


    在外人看來,大概我現在就是隻急得抓耳撓腮的瘦猴子吧。


    “你說這就是你的好處?你知道你剛才治療的人呢,有多少窮凶極惡之徒,有多少手裏背負著血債的獸人嗎?”


    “我知道呀。”


    “你知道啊?”有些開心,終於找到他的破綻了。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給他們治療?他們當中有些人即便枉死街頭,也不會有人去關心他們,你剛才做的,是會被人們唾棄,是不正確的事情。”


    “你說的對,那群人當中確實有不少身負煞氣之人,但那些沒錢看病,或是被波及到的無辜之人才是大多數。他們要麽因為環境問題,要麽因為難以啟齒的毛病而無法去正規醫館接受治療,如果我不一視同仁進行治療,想必會有相當一部分人不願露麵吧。”


    “嘖!借口!就算這樣,你也做了不正確的事!”


    “是啊,會被人唾棄,會被責罵不正確,因為我就是做了這樣的事,晚上睡覺的時候,恐怕我會忍不住去想,我這樣做會讓多少獸人遭到他們的毒手……所以。”


    十泉湯的大夫笑著說道:“我給那些煞氣尤為嚴重的獸人開的藥方裏,以止痛為由,加了一些不會上癮,不會導致副作用的,具有鎮定劑效果的藥丸,想必多少會讓那群躁動的家夥安靜一些吧。”


    “小聰明罷了!等那群家夥痊愈後,你怎麽辦?”


    “我有一個隊友……不,現在隻能稱他為朋友了吧,那位朋友再過不久就會從聖月島調職來布吉島的護衛部,他是個嫉惡如仇,公平公正的人,我相信他能夠治理山民窟的亂象。”


    “護衛部?”我嗤之以鼻:“他們才不會做事……”


    ……好像,最近,駐紮在山民窟的護衛所確實變勤快一些了?


    “更何況,以後我每周都會在同一天,同一時間到山民窟來,若是路遇不平之事,我定會出手相助,尤其是那些煞氣極重的獸人,自然也是我的重點關注對象,如果護衛部沒有出手,那我就出手。”


    我不理解。


    “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麽?你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


    “嗯?你這話問的真奇怪,做正確的事什麽時候需要理由了?”


    我不理解,因為有了理由,我才能髒了自己的手。因為有老爺的命令,我才能做傷天害理,顛倒黑白的事。


    就像眼前的大夫一樣,恐怕老爺就和他一樣,認為做正確的事不需要理由吧。


    我恍然大悟,原來一直困擾在心中的疑問是這個啊。


    自從加入護衛部,成為護衛部的外聘人員,成為本應守護他人,守護規則的一份子之後,這份疑問就一直在困擾著我。


    老爺啊,您,從來都不會懷疑自己所做的事是否為正確的嗎?還是說,不正確的事對您來說,就是正確的嗎?


    世人將老爺這樣的行為,稱之為邪惡。


    與他同流合汙的我,也是邪惡的一方。


    “哎!你怎麽哭了?是我不好,你拿著這些狛幣去買想要的東西吧!”


    想要的東西——我是沒資格得到的吧?在護衛部知曉了何為正確的我,卻一直做著離經叛道之事,這樣的我,才是最應該被抓的那個。


    “不是,不是因為你!”


    我扯了扯自己的項圈,好讓自己舒服一些。


    項圈一般來說,都是契約的象征。這個項圈是假的,但契約是真的。


    老爺救了我之後,我就屬於老爺的契約。


    隻有帶著項圈,我才能心安理得幹老爺寄信托付的任務。


    ……老爺啊,為什麽要讓我離開您?為什麽要讓我加入護衛部,去知曉正確為何?它太美妙了,就像堂堂正正地走在大道上,被陽光與花香傍身,世間的一切都應該像那樣問心無愧才對啊!


    “哎哎……我其實不太會哄小孩子,我有個侄兒也到了鬧騰的年紀了……唉,這些狛幣不是我施舍給你的,是投資,我希望你能活著,等成年後,就到十泉湯來工作吧。”


    ……從一開始,你的期望就落空了。


    “我叫十泉介,現在十泉湯的財政和人事都是另一個長輩在管,我被嚴重警告不許插手……”


    “謝謝您的一片好意……”


    原來哭泣是這樣的感覺啊,但我不能讓十泉介發現端倪。


    有術物的偽裝,我的身體得以表現得和正常人一樣,但從內部湧出來的東西就不會保持偽裝了。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我的眼淚也是冷冰冰的。


    “雖然你年紀還小,不過在十泉湯打打下手應該沒什麽問題……明天能到長樂街的十泉湯來嗎?”


    “我不知道——”


    我需要冷靜,我需要思考。


    我從十泉介麵前逃走了。


    夜晚,我在獨自一人,被無聲發鬼魂包圍的床上,思考著未來。


    ……果然,我沒有什麽未來可言。


    一夜未眠。


    隔天向老爺寄出信件,隻是將十泉介提供的工作向老爺講述了一遍,得到了不允許的回複。


    十泉介在下一周的同一時間如約而至,我和之前一樣一直等到了他收攤之後,才上去與他說話。


    “是嗎?拒絕了啊……那麽,就是說你有去處,不需要我擔心的意思?”


    我點了點頭,說出了心中最後的疑問。


    “介師傅,您為什麽對別人這麽好?為什麽這麽……善良?”


    “額,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問過我,其實我從來都沒想過為什麽,對我來說,為他人著想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樣吧,就理解為這是我的私心吧,我想幫助獸人,我想看見他們被幫助後露出的笑容,這就是我的私心,我想做的事。”


    ……什麽私心啊,說是私心,還有比你更大公無私的人嗎?


    “那你呢?你想做什麽?”


    介師傅是想和我閑聊嗎?他是否有自己正身在山民窟的自覺?


    “我沒什麽想做的……”


    應該說,我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身體有些激動地顫抖起來,仔細想想,這是第一次有人與我像朋友般的交談。


    這樣下去不行。


    “抱歉,介師傅,我得走了。”


    “啊,好,去吧……”


    過多的接觸之後產生遙不可及的念想。


    我想做什麽?我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


    時間流逝,自從破元戰役結束後產生的動蕩,與獅虎族次子白刃來布吉島護衛部任職後,老爺就安分了許多。


    我早已學會了正確但不充分的講述,並將之用在給老爺的報告,以及現場勘探的工作上,但護衛部不知何時來了一位能夠分辨謊言的紅色熊獸人,我曾想過接觸他讓自己露餡,結束罪惡的一生,卻還在沒有付諸行動時,被老爺嚴令禁止與他有任何的接觸。


    我依然在黑暗中行走,我找不到任何能夠解脫的辦法,即使割破自己的喉嚨,也隻會流下鮮血。


    畢竟,本就已經死亡的人,要如何經曆第二次死亡?


    每天每夜,我都在老爺與護衛部之間進行著選擇。


    事實上,我隻有老爺這一條路可走,因為我身負著與他之間的契約。


    我能感覺到自己正逐漸邁向心靈崩潰的邊緣。


    直到護衛部緊急發來了一個現場勘察的任務。


    地點是布吉島北部地區,北境翼族所屬的雪凜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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