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兩眼盯著老太爺,不見一絲慌亂。淡定地說道:


    以前沒傷到神經,不等於永遠不會傷到。近十來年,由於年齡原因,肌肉萎縮,彈片也發生了位移,再加之當年中彈,可能是在冬天,總之寒濕之氣特別重,導致你現在活成了天氣預報員。中央氣象台的天氣預報,都抵不上你準確啊。


    老人兩眼也緊盯著周進,眼神漸漸迷離。


    那是1943年,他已是八路軍的連長了。夜裏他帶領小分隊,潛入敵營執行刺殺任務,殺死一名日軍大佐。回撤時,被大隊日軍追上,隻好跳進一條河裏。日軍追到河邊,因為夜色,不敢再追,怕中了八路軍的埋伏,就一個勁兒地在岸邊掃射打炮。


    其時正是初春,河裏的冰尚未完全融化,夜裏更是冷得要命。他在水裏被迫擊炮的彈片擊中。被同伴救回後,醫生說,要不是穿了棉衣泡在水裏,有效阻擋了彈片的殺傷力,他的那條小命兒,可能就交待在那兒了。


    彈片不大,隻有差不多半個指甲大,嵌在腰椎的肌肉裏。醫生也不敢動手術取出來,一來,當時沒那個條件,二來,也怕動手術,傷害到神經。好在在後方醫院養好傷後,依舊生龍活虎。不僅如此,她還因禍得福,在後方醫院收獲了愛情,梁根紅的媽媽,那時是後方醫院照顧他的護士。就因為照顧他,日久生情,最後結婚。


    隻是近十來年,他的這日子真的不好過,每逢陰雨天氣,就會提前預警,當真如周進所說的,是活的天氣預報。比如現在,他根據自己的身體狀況,預計十二個小時之內,京城必有一場大雨。


    老太爺做了個手勢,後邊那年輕人收了槍。此時,書房裏的梁教授和曉晨聽到外麵的響動,也出來了,正好看到那年輕人收槍的過程,大為吃驚。


    怎麽了,這是?


    沒你的事,你該幹嘛幹嘛去!


    老頭子低聲喝道。看來平時強勢慣了。


    梁百川同誌,請注意你的言行。多大的人了,還是這副德性,就不能改改?在你眼裏,就沒好人了?周進是我請來的,你是不是連我也要查一遍啊?


    周進這才知道,老爺子叫梁百川,現在可以確定,是梁教授的親爹無疑了。


    沒事的,梁教授。老爺子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呢。


    我不管啊。周進是我請來的,本想替你想想辦法的,你不稀罕,我稀罕。我這個脖子,頸椎,經他按摩了下子,好多了。來來來,周進,你跟我到書房來,替我按按。曉晨按的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喂喂,梁老師,不帶這樣的,我剛才可是忙了半天呢。你看我,頭上的汗,還沒擦幹淨呢。


    曉晨不由得連連抱屈道。


    周進看了看老爺子,又扭頭看了看梁教授,卻聽得老爺子又是一聲低喝:


    你給我坐下!說說,你究竟是誰?


    老爺子,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天幸好是遇到我了,要不然,你的餘生,可能就要在床上度過了。


    哼,危言聳聽!


    老爺子一臉的不信。梁根紅卻是關心地走上前來,盯著周進:


    到底咋回事?


    梁教授請看!


    說話間,周進手一探一撥,已把老爺子翻了個身,再輕輕一推,梁百川就趴到了沙發上。老爺子想要掙紮,奈何渾身使不上勁,隻得作罷。一旁的那位年輕人待要上前,梁根紅轉頭對他說


    小鍾,沒事的,你到門外去看看吧。


    周進卻不理會,把老爺上身穿的厚厚的棉毛衫掀了起來。右手一探,已摸到了老爺子腰椎的受傷處。那裏有一小塊突起。


    這裏就是當年老爺子中彈的部位。用手摸摸,還能感受到彈片的存在。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彈片嵌在骨縫的肌肉裏,因為肌肉彈性很足,包裹著彈片,所以兩者可以做到共生共存。就如床上墊的棉花胎,裏麵藏了個小石子,你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可是,時間一長,棉花舊了破了散了,小石頭子就突出來了,你再睡上去,就感到磕人了。同樣的道理,現在老爺子年歲大了,肌肉萎縮了,原先嵌在肌肉裏的彈片,就突出來了,我敢肯定,現在老爺子,根本不可能做到躺著睡。再加之,裏麵攜有風濕,我估計,老爺子近十年,沒睡過安穩覺。


    啊呀,周進,你說得太對了。總後醫院的專家也是這麽說的,但是,他們擔心做手術取出彈片,可能會傷到神經。因這這一塊神經,最集中,稍有不慎,就可能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他們說,做手術,成功的幾率,不超過,百分之五十。老爺子擔心下半輩子躺在床上。所以,堅決不肯做手術。他脾氣又壞,搞得也沒哪個醫生敢為他動手術。醫生的建議,是保守治療。


    可是,現在保守也保守不起來了。梁教授,你看,由於肌肉萎縮,彈片也開始發生位移了,如果位移過程中,傷到神經,老爺子,還是會癱瘓的啊。


    梁百川趴在沙發上,周進的話,一字不落地進了耳朵。想到今後可能要在床上度過餘生,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悲涼。當年,他可是個多麽堅強、多麽有活力的人啊。可是,近年來,漸漸在被病痛折磨得沒脾氣。如果餘生要躺在床上,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當初,他拒絕醫生手術,也是因為擔心,生怕手術失敗,從此就站不起來了。


    周進,你有什麽好辦法啊?


    專家都沒辦法的事,我一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夥子,能有什麽好辦法?


    那你還扯什麽犢子?


    老爺子盡管趴著,嘴上卻不饒人。


    我說,我沒辦法給你取彈片。但是,我可以想辦法,至少可以讓你睡個好覺。


    說著,一手握著梁百川的右手,一手輕輕地沿著老爺子的脊椎,輕輕的按摩。


    梁百川頓感一股暖洋洋的氣息,流向了自己的四肢百骸,舒服無比。特別是腰椎受傷的地方,有一股暖流在湧動,說不出的舒暢。漸漸地,他眼皮子一沉,竟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香,睡得甜。等到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了,算一算,竟是睡了四個多小時。這是近十來年,從未有過的。


    警衛員小鍾見到老爺子醒了,連忙走了過來。


    首長,你醒了。


    哦,幾點了?


    下午三點多了。你餓了嗎?


    啊?


    老爺子此時似乎才回過神來。


    我竟睡了這麽長時間?


    是的,午飯時,看你睡得香,就沒忍心叫醒你。


    嗯,好,不叫醒好。啊呀,舒坦。哎,那小子呢?有點兒手段。


    走了。你睡著了沒多久,就走了。


    你紅姨呢?


    哦,剛出門。說是要去給你置辦件東西。


    我要置辦什麽東西?我什麽都不需要。


    不是,是那個周進說的,他說,給你置辦個氣墊子,當床墊。這樣,你就可以躺著睡覺了。


    嗯?


    這小子有點門道。不過,我們不能放鬆警惕。我交給你一項任務,回去好好查查這小子的底。他為什麽會接近我們,到底有什麽目的。


    是。


    別聲張,別讓你紅姨知道。


    是。


    老八路梁百川與其警衛在算計著的時候,周進正在和曉晨悠哉遊哉地逛著故宮呢。自從再次在京城重逢以來,曉晨終於獲得了與周進單獨相處的機會,顯得異常興奮。她攙住周進的胳膊,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旖旎而行。


    周進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卻也不便推開她。


    讓我看看,手上結了疤沒有?


    曉晨抓起周進的左手。她要找尋當初離開時,咬在他手上的那塊傷痕。


    沒有,別鬧了!


    不行,我要看。


    曉晨仔細搜尋了半天,終於在他左手有虎口處,發現了一塊顏色有些發白的痕跡。


    就是這兒嗎?這一段時間,有沒有想過我?


    周進,是你?


    人流中,忽然有人停下腳步,跟他打招呼。周進抬眼一看,竟是運江清水中學的副校長鄭純泉。


    鄭校長,你好。怎麽?也來旅遊?


    其實,周進早就發現人流中的鄭純泉,因為曉晨纏著自己,卻也不便主動上去和他打招呼。再加之,他對鄭純泉全無好感,他的一本日記本還落在自己手裏,上麵記載了他和市裏的一些人,幹的一些肮髒齷蹉的事。這樣的人,還是少接觸為好。


    鄭純泉是和女兒鄭伊箐一起到京城來散心旅遊的。剛上初二的女兒近來性情大變,成績一落千丈,最近更是鬧著綴學。


    他也隱隱地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對於如何化解女兒心中的疙瘩,卻也是束手無策。


    今年五一,正好是放七天長假,妻子唐文娜需要加班,他覺得呆在家裏,實在是有點心慌,於是昨天,就買了火車票,帶上女兒,來到京城散心。


    他心神不寧,在人群中東張西望,總覺得有人在盯著他,跟蹤他。這一張望,果然看到了一個熟人。本不想與他見麵,再一想,覺得還是打聲招呼比較好。


    這不是放長假嗎,正好帶孩子出來,見見世麵。


    鄭純泉指了指身邊的鄭伊箐。


    周進看了鄭伊箐一眼,隻見她紮著馬尾辮,滿臉倦意,想必是昨天乘火車,沒有休息好。


    鄭純泉向周進介紹女兒,而周進卻沒有向他介紹身邊的曉晨。一是不知如何介紹。二是,他從內心有些鄙視他,認為這樣的人,不值得得深交。自己的身邊人,沒有必要向他介紹。


    哦,那你們父女倆繼續逛,這裏很不錯的呢!我們已經看得差不多了,準備出去了,再見。


    再見。回運江,有機會再見。


    事實上,他們分別沒兩個小時,就又一次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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