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十月一過,就意味著這一年,已進入尾聲。


    運江看守所裏,周進又被叫進了所長辦公室。


    “報告政府,周進前來報到。”


    “周進啊,快進來。”


    看守所所長關守仁關上門。指著旁邊的沙發說。


    “坐,坐下說話。”


    周進恭敬地在沙發上坐下,等待關守仁發話。


    “周進啊,上次多虧了你啊。上級領導對我們看守所的工作都十分肯定,這裏麵,有你一份功勞啊。”


    “這都是關所長領導得好。”


    “我和教導員商議過了,單憑這一點,還不足以替你申請減刑。底下有個任務想交給你。如果完成得好,減刑是肯定的,說不定就能回家過年。”


    周進的刑期,要到1999年5月底才能結束。能夠回家過年,是每個服刑人員的奢望。如果能夠有這麽一次機會,立個功,獲得減刑,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了。


    “謝謝所長關心,請關所長吩咐。”


    “元旦前夕,所裏看押的幾位重刑犯,可能要被處決。因為二審的死刑判決已經下來了,底下就是省高院的核準了。”


    這一程序,作為政法記者的周進是知道的。每年的中秋國慶前夕、元旦春節前夕,都會集中處決一批罪犯。用當時的話說,是震懾犯罪分子,確保重大節日的安寧。去年國慶前夕,他就采訪報道過幾個死囚生命的最後幾天。還獲得了省政法好新聞獎呢。


    “判決下來了,底下就是要給他們上措施,防止這些死刑犯自殘、絕食,逃避公判公決。我和教導員商議了,準備派你去照顧他們,直到最後法警來把他們提走。”


    周進明白了。一個重刑犯,剛進看守所羈押時,一般隻關在號子裏,不加任何誡具的,隻是這個號子比較特殊一些而已。哪怕是一審被判了死刑,也基本上沒有什麽變化。


    一審被判死刑後,怎麽管理他們呢?最常見的,就是管教動員他們上訴。說什麽,像你這個案子,上訴的成功率很大,很可能改判無期,或者死緩。其時,這些重刑犯,出於求生本能都會提出上訴。在這個上訴期間,一般不會擔心他們做出過激的舉動。


    但是,如果上訴被駁回,維持死刑判決,那就不同了,因為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這個時候,就要給他們上械具,什麽手銬腳鐐啊,全用上,求生的希望是破滅了,現在立即求死也不可能了。


    死囚戴上了這些械具,在號子裏,生活起居勢必不方便,吃飯啊、上廁所啊之類的,都要安排人照顧,一般都是在看守所裏服刑的人來做這種事。如果照顧的人能夠從這些死刑犯嘴裏再打探出一些新的犯罪線索,這就立功了。


    關守仁給周進安排這個差事,實際上就是給周進創造立功的機會。


    “謝謝所長關心。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負所長的希望。”


    這些話,以前周進都覺得肉麻。但是,到了看守所,身份不同了,還必須要說,這是一種態度。


    在看守所裏做事,哪怕是看到管教經過,也要一個立正:報告政府,罪犯周進正在幹什麽什麽!然後管教虎著臉,說一聲:繼續。周進這才繼續幹活。這個就是看守所,包括在其他監獄、勞改農場的規矩。


    周進負責照顧的,是一名強奸殺人犯,名叫張鴻俊,今年四十多歲,北邊的膠省人。


    其實,張鴻俊隻是個慣偷,撬門入戶是他的行當。幾個月前,他流竄到運江,深夜闖入市區一戶人家行竊。盜得現金和首飾若幹。待要走時,卻發現這戶隻一女人在家,而且還在裸睡。


    這女子,三十歲出頭,頗有幾分姿色。好長時間沒嚐女人味的張鴻俊不由得動了色心,而且不能自持,忍不住放下東西,脫了衣服,和女子一番雲雨。


    該女子起初以為是自己男人,閉著眼睛還配合,誰知到了中途,發現不對勁,是個陌生男人,不由得大聲驚叫呼救。張鴻俊正在興頭上,哪能就此半途而廢,就一手捂住女人,一邊加快動作。等他發泄完了,卻發現女子也沒氣了。


    當他慌忙出門時,這戶的男主人正好回家,發現有個男人從自己家出來,連忙追趕。也合該張鴻俊被捕,他逃跑時,竟掉入了一個沒了蓋子的窨井裏,摔傷了一條腿,最後隻好束手就擒。


    張鴻俊也光棍,被捕後,對自己入室盜竊、強奸以及失手殺死女人的罪行,供認不諱。不過,辦案的刑警總覺得他還有其他事情沒交待。連審了他兩天兩夜,奈何他死不開口,中途還休克過一回,沒辦法,最後隻好把他送到看守所。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判他個死刑基本上是毫無懸念的。


    這種惡性強奸殺人案件,一般都走特別流程,審理判決都非常快。張鴻俊很快就被判處死刑,上訴後,迅速駁回。底下就等省高院的死刑核準,執行了。可以說,張鴻俊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這種判決後等死的囚犯,一般都是單獨關押。號子不大,隻幾個平方。周進被送進去時,張鴻俊隻斜眼看了一下,就繼續閉目養神,好像外麵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周進打量著眼前這個魔頭,他的手和腳都被械具固定著在鋪板上。頭發可能有好長時間沒理了,長得老長。每個剛進看守所的囚犯,都必須要理個光頭。但是,進來時間久了,就基本上沒人過問了。


    這麽算來,張鴻俊可能有三個多月沒理發,胡子也是老長。在號子裏的微弱燈光下,看不清臉部,隻一雙眼睛,時睜時閉,透著些許凶狠的光芒。


    周進在離他不遠處的鋪板上坐定,也不理他,隻管打坐,閉目養神。待晚飯送過來時,周進把飯送到他手上,吃完後,把碗筷收過去洗幹淨,隻說了一句,“有事叫我”,就再無一言,隻管自己打坐,然後放被子睡覺。


    第二天中午,周進為自己加了一份雞腿。他先給張鴻俊打好飯,送到他手邊,然後自己就正對著他,開始吃飯。周進把雞腿放在碗邊,卻不急於下口。張鴻俊隻看了一眼,就兩眼開始放光。終於忍不住了。


    “喂!你有雞腿,怎麽我沒有?”


    “那是我自己拿錢買的。”


    張鴻俊被捕後,家裏沒有一人來看望過,更別提給他充錢了。周進可不同,他在看守所的個人賬戶上還有好幾千呢。


    要命的是,周進隻顧埋頭吃飯,根本不再理他,也不動雞腿。任由那雞腿泛著油光,飄著香氣,勾著張鴻俊的魂。


    周進自從進了看守所,雞腿真是吃怕了,膩味了。裏麵夥食雖然不行,但是,也禁不住天天吃雞腿啊。


    但是,張鴻俊可不同,自從進了號子,就基本上沒吃飽過,更別提香噴噴的雞腿了。看著周進隻顧吃飯,偏偏不動那雞腿,終於忍不住了。


    “你特麽不吃,給我吃,行不行?”


    “我傻呀?我不吃,我點了幹啥?我是要留到最後吃。”


    周進不再答理他,隻管撥拉碗裏的飯。張鴻俊見沒有指望,也就死了心,專心吃自己的飯,他這頓飯,吃得實在是艱難。


    忽聽得腳步聲臨近,張鴻俊抬頭一看,周進正笑吟吟地在身邊站著。再低頭,自己的盆裏已然多了一隻雞腿。


    “既然你這麽想吃,就給你吃吧。反正你他媽的也是吃一頓,少一頓。當我做善事了。”


    “謝了,我會還你的。”


    “還個屁!小命兒都沒了,拿什麽還啊?”


    此後,每天中午或晚上,周進在加餐的時候,也順道給張鴻俊加一份。卻不與他做更多的語言交流。


    “哎,小周,你是犯了什麽事進來的?”


    “和你一樣。殺人。”


    “我操,判了嗎?也是死刑?”


    @你想多了,我是正當防衛,失了手,一拳把人打死了,判得輕。加上積極搶救被害人,又有投案自首情節,最後判了一年半。”


    “算你小子命好。哎,同人不同命。我也是失了手,掐脖子,手勁兒用大了。”


    “停停停。我和你不同。我是為了保護我女朋友不受欺負,而你呢,先偷東西,再強奸,性質是不同的,好吧?”


    “哦,我想起來了,那個一拳打死公安局長兒子的就是你啊?你真他媽牛逼。”


    “牛逼個屁啊,還不是要坐牢。”


    “你知足吧,我殺了人,自己也要丟命,你才坐牢一年半,祖上燒高香了。”


    “你他媽別我和你比!我是好人,你是壞人,不同的。”


    張鴻俊終於沉默不語。


    當天夜裏,周進忽然被一陣慘叫聲驚醒。卻是張鴻俊在痛苦地呻吟。原來,張鴻俊雙手雙腿都是控製住了,坐不能坐,躺也不能躺,長期這麽懸著,腰部實在吃不消。加上之前自己就有腰突病,當天夜裏竟然犯了。


    “早點槍斃我吧,給我個痛快吧!”


    張鴻俊痛苦地叫道。


    看著他淒慘的樣子,周進不覺動了惻隱之心。他把自己的被子卷起來,墊到張鴻俊的腰部,讓他有所倚仗,減輕被懸著的痛苦。看他痛苦仍沒有緩解的跡象,周進又伸出雙手,開始在他腰部推拿按摩。不一會兒,張鴻俊臉上漸漸露出了舒服的神情。


    這是周進學會按摩手法後,第一次在姚寶明和朱啟雲以外的人身上施展。沒想到,效果竟是好得出奇,這有點出乎意外。


    他當時在號子裏,也實在是閑得慌,加之姚寶明說,將來靠它謀生,這才跟著學了。沒想到,真有這麽大的用處。將來出去了,說不定,真的指著它謀生呢。


    剛才還要死要活的張鴻俊,此刻竟然睡著了,不一會兒,還打起了呼嚕。


    因為被子給了張鴻俊,自己沒法再睡了,周進隻好在鋪板上打坐,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周進早早起來,到衛生間洗了個冷水澡。盡管夜裏沒怎麽睡,卻絲毫不見倦意,依然精神抖擻的。


    張鴻俊其實也醒了,但他就是不想動,看了一眼周進渾身的肌肉,不覺嘖嘖稱奇。


    難怪這家夥一拳能把人打死。


    臨到中午的時候,張鴻俊說,


    “中午加餐,能不能要個紅燒肉?我想吃紅燒肉了。”


    “沒有。隻有雞腿、大排、和雞蛋。”


    “媽的,哪天上路,我一定要吃個紅燒肉,多帶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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