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後,天氣更加寒冷。


    正午,若天氣暖和無風,安心就給輪椅鋪上厚厚的墊子,給大姑裹上毯子,推著大姑在院子裏曬太陽。或者,去集市或馬路上閑逛,看掉光葉子的樹,看人來車往,聽寒風呼嘯,看塵土飛揚。


    平日裏,兩個人就坐在書房,她讀佛經,大姑聽;聽累了,她就吹笛子;若笛子也聽累了,兩個人便擠坐在沙發裏,一起吃糖果、看電視。


    夜晚,她把行軍床搬到大姑屋裏,睡在大姑旁邊,用心照顧。


    大姑的情緒始終不好,感冒轉成肺炎,高燒不退,住進重症室。


    她和姐日夜輪流守候。


    ……


    自從大姑病重,姐的同事常來醫院看望,她們聊關於近期援藏的事情。


    安心想,萬一大姑仙逝,以後我一個人怎麽活?雖有工作單位,但因家事纏身,一天班沒上過,李沫給辦了停薪留職。


    如今,職位雖在,但這棟房子屬於國資,大姑若去, 按規定,房子會被收回,我連個安身之所也沒有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總不能去依靠姐吧?況且,姐夫已調去“駐京辦”好幾年了,姐早就有意買斷工齡去北京陪伴。隻因放心不下生病的母親和兒子尚未高考,才留在這裏。


    如果大姑去世,未未明年六月也要考去北京上大學。到時,姐必將舉家前往。而且,姐一定會讓我跟著去。可我不喜歡陌生的地方,去也無趣。


    聽說西藏是佛家聖地,那裏天高地闊、人少雲稀,是孤獨者的最佳去處。若去,帶上兩本佛經,在佛祖腳下,不亂於心、不困於情,安然地度過餘生,也不錯。


    這件事反複想了兩天,覺得隻有這條路可行且隨心;隻需暫時壓在心裏,不可讓大姑知道。


    到了第四天夜半三更,夢見大姑病好了,她和姐去醫院接。


    大姑卻神色嚴肅地對姐妹倆說:我要回家了!


    姐說:你病好了,當然要回家呀!


    大姑正色說:你們知道嗎?所有人都是折翼落凡塵的天使!天使的家在天上,不管天使墜落到哪裏,終歸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我終於可以回家了!說完,決然地向家相反的方向飄去。


    她和姐像是被定在地上似的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大姑肋下生出潔白雙翼,向天際飛去,霎時便無蹤影。


    她想留住大姑,用力掙脫地力的束縛,猛地將腳從不知名的力量裏拔出,展開雙臂乘風追去,卻撞上一棵參天白楊,頭一暈,跌落了下來。沒摔疼,卻嚇得猛然驚醒,一身冷汗,喘息不止。


    擰亮台燈,書桌上的電子台曆顯示:2004年1月17號,農曆十二月二十六。一年裏最冷的季節。


    她來不及想其它,天沒亮就匆忙趕到醫院。見姐伏在李沫肩頭,哭得站立不住。


    噩夢成真,她無力地蹲在地上,掩麵哀傷。


    ……


    李沫的父母過來幫忙料理後事。李母請仙問卦,說兩天後宜安葬。


    姐問安心:“要通知舅舅他們知道麽?”


    她神情悲傷:“不用!”


    姐猶豫:“隻怕舅舅以後會怪罪我。”


    她木然道:“他沒資格!”


    姐握著她冰冷的手說:“我知道這些年,你與老家那邊感情漠然。畢竟是血緣親人,也不必太計較。”


    她冷漠道:“有血緣關係,不一定就是親人。如果用錢衡量,三百塊都不值!這麽廉價,不要也罷!”


    倒在姐肩膀痛哭,“大姑去了,這世上,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


    姐傷感落淚:“我也隻有你一個妹妹!你跟我去北京,我們相互照顧一輩子!”


    她抹去眼淚,語氣堅決:“我不去北京!我想去西藏,那天你和同事說援藏的話,我都聽到了……”


    姐心中不忍:“西藏那個地方生活艱苦,沒人願意去。文件上雖說是自願,事實上就是行政命令。學校領導見沒人去,就想出一個歪招:在總公司內部招自願者,借調到本單位,再以單位的名義援藏!”


    姐心想:她想去西藏,莫非記起了楊撿?脫口問:“你想忘記什麽人,才想要逃離麽?”


    她茫然地搖頭,低頭深想:想忘記什麽人?還有什麽人需要忘記呢?我想去西藏,是因為除了西藏,我無處可去!心裏盛滿哀傷,但又不能跟姐說,怕姐擔心。


    思索片刻:“聽說西藏清淨,遠離紅塵,隻有那裏適合我!”


    姐不解:“你又不是佛教徒,去清淨的地方做什麽?”


    她透過窗戶看向遠方:“小時候,大姐總說我腦子有病,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病。


    長大後,我才知道我腦子真有病,病因……大概是因為我丟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所以腦子才不靈光?


    至於丟失了什麽,為何有一種活在夢裏的錯覺?我經常想得頭疼,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但我明白,丟失了東西之後,我腦子裏隻剩下一根弦,而且這根弦不會拐彎,隻能跟著直覺行事。所以,我隻有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做好一件事情——我選擇一心一意照顧大姑,隻有大姑在,我才能有家!


    現在,大姑仙去,我再無顧慮。我要去一個清靜的地方,理一理混亂的思緒,想一想在人生這趟列車上,怎樣度過餘生!”


    她的話,讓姐心疼:年紀輕輕,卻已想到餘生!


    姐握著她的肩膀安慰:“你的病會好的,不用擔心。西藏雖遠離俗世,是療傷的好地方,但你一個人去那裏,我怎能放心?況且,我媽叮囑,讓我好好照顧你……”


    “我快27歲,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顧,我隻想去西藏!”


    見她固執,姐無奈又難過:“就算你不去北京,你可以留在這裏繼續生活。我媽的房子雖然要上交,但我的房子可以留給你住!


    我媽給你留了遺產,你今後的生活不會有任何問題!如果有一天,你願意組成家庭,可以接受劉策或小郭老師;這兩個人也算得上是人中才俊,關鍵是對你也都很好!總之,你留在這裏,比去西藏好得多!”


    她指著自己的心:“這裏,早已被不知名的東西填滿,無法再接受其他人!


    這些年,大姑所有的安排我都聽從,唯獨這次要違背!她丟下我去了;你也要離開這裏。這裏再無親人!我不想留在這個冰冷的地方!我是個感情脆弱的人,受不了孤單和觸景生情!”


    “去西藏你同樣會孤單!你不會藏語,也沒有朋友,周圍隻有連綿的高山和稀薄的空氣,如果你的肺活量不夠,呼吸都費勁,你何苦去受折磨?”


    她神情堅決:“我想一個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過一段寂寥的日子。如果有一天,我厭倦了孤單和清苦,願意接受世俗紛擾,再去北京找你,行嗎?但是現在,你一定要答應我去西藏,求你和姐夫再幫我最後一次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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