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吳峫。


    根本不需要言語輔證,光是看著那雙眼睛就足以做出定論。


    悶油瓶細密纖長的眼睫微顫,驟然反手想要拔出背後的黑金古刀。


    “來,往這劃。”麵前的“吳峫”拖著腔調露出一個玩味的笑,抬手點了點白皙脆弱的頸部,與曾經抹喉傷的位置別無二致。


    小哥驀的臉色一變,仿佛有人伸手扼住了咽喉,抓著刀的指尖都用力到發白。


    “朱雀。”悶油瓶的聲音低沉而又壓抑,滿布殺機像一座蓄勢待發即將噴湧而出的火山。


    朱雀隻是挑眉輕笑,似乎根本沒有回應他的打算。


    他喜歡往別人傷口上撒鹽,但和滿心內疚與凶惡的困獸逞口舌之利,是變相的遞給他們一個宣泄情緒的有效途徑,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聰明的神靈才不要做。


    “天真呢,你把他弄哪兒去了,你想做什麽?”胖爺突兀的出聲打破了對峙的僵局,這裏必須有人保持頭腦清醒,顯然現在的悶油瓶不是那個最優的選擇。


    朱雀看了他一眼,視線下滑又去瞟他握在手裏的青銅古鏡,神色間閃過一抹了然,可明顯,他出現在這裏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並不想在這裏打嘴皮子仗浪費時間。


    因此瞬間失了調笑的興致,轉過身斂了神色收回目光,霎時間周身戾氣騰然,冷颯肅殺,血色的雙眼如漫天的焰火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嗜血濃煞。


    這股帶著殺意的暴戾與性命威脅也終於使得悶油瓶滯澀的思緒再次變得清明起來,他橫跨一步站到了王月半麵前,既是保護,也在無形之中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質問。


    張起欞心中隱隱的有所猜測,隨即便得到了證實。


    某種未知的力量自披著吳峫皮囊的朱雀周身逐漸膨脹沸騰向四周擴散,在這個有些狹小的海底墓室裏,小型的暗紅色能量風暴宛如決了堤的洪水浩浩湯湯的傾瀉出來,就連這艘偌大的船隻似乎都在跟著晃動不穩。


    那是某種靜默隱忍已久,不可遏製的強悍而迅猛的,情感深處無能為力的苦痛,這些苦痛蕩滌著記憶深層的酸辛,唯獨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仇恨和憤怒。


    可朱雀站在那裏不言不語,神情平淡而恣意。


    有什麽東西疾馳而來發出急促的嗡鳴而後撞擊牆壁發出劇烈坍塌的轟隆聲,宗祠的牆壁出現了一個莫大的缺口,眨眼的功夫,朱雀抬起的掌心死死攥住了一隻人形生物的脖子。


    那生物在不停地掙動揮舞著黑色的銳利指甲發出尖利的嘶吼和咆哮,滿身的血汙勉強能看出穿著一席紅色的葵花胸背圓領衫,身上滴答掉落的黑色血液很快在腳邊蜿蜒出一大片血跡。


    卻未能傷到濺到“吳峫”一絲一毫。


    那是典型的明朝宦官服製。


    被禁止發言的胖媽媽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睜大了眼睛下意識看向身邊的大張哥,像是求證。


    大張哥唇角繃直抿成一條線淺淺點了個頭。


    “汪~臧~海~”朱雀歪了歪頭,一字一頓拖長了腔調,被侵染的血淋淋的右手徐徐加大了力道,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是否想就這樣把人脖子生生擰下來。


    但朱雀即便暴怒卻依舊頭腦清晰,或者說,他不會讓他就這麽簡簡單單的走向結局。


    這遠遠不夠,比起他那些畜生不如的行徑,根本半點也不解氣。


    “你幾百年來大費周章,不是一直在找我嗎?我在這裏,你呢。”他一邊說一邊笑,可此時誰也不會把這笑容當做善意。


    “隻要有人打開盒子,就會喚醒被封在石棺裏施了秘術留待來日的你,真是好算盤,可是你不知道,我等今天也等了好久好久。”


    話音未落,朱雀以一種強勢的力量和蠻橫的姿態,將這不知是否還是人的存在倒轉過來徑直頭朝下插進了地底,並不深,倒栽蔥的姿勢看上去甚至有些可笑。


    可哪怕是聒噪的摸金小王子,此刻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在昏暗的光線下,“吳峫”明明是平淡的麵容卻顯得過分陰沉猙獰。


    有因就有果,自己做的孽當然要承受後果。


    這是汪臧海應得的報應。


    朱雀憋了幾百年的火氣,仿佛終於在此刻全盤得到釋放。


    “這不公平,屍傀術哪怕隻是殘缺也會讓人變得刀槍不入,打一具行屍走肉可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大概你也不知道,這術法是我創造的,自然,我也知道怎麽解它。”


    他像是踢球一般一腳將汪葬海從牆上的豁口踢出撞塌了那麵本就搖搖欲墜的女真傳說石壁,笑容綻放的極為雀躍燦爛。


    那詭異的東西雖然沒了神誌,卻依舊有著趨利避害的本能,眼見討不到便宜便尋了間隙轉身倉惶而逃,卻始終被一股強大不容置疑的力量拽拖在地上無法前進分毫。


    許是一路走來看到的場景太過血腥悲戚,此時此刻看到這樣的情景王月半心頭沉重的歎了口氣。


    如今無論做什麽,都換不回曾經飽受折磨死去的那些人,也無法驅散黑瞎子自年幼就存在的心病。


    朱雀的行為可以被理解,他留不住兄弟,救不下後人,他隻能看著。


    就像完成任務消散的龍綃,朱雀的殘存力量留在這裏是為了自己的使命和責任。


    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這一刹那,王月半的腦中忽然福如心至一般閃過一抹靈光,如果朱雀能看見能聽見,那麽他是否也知道與自己近在咫尺的龍綃,包括她永遠的湮滅。


    摸金小王子打了個寒戰,這比死亡還要讓人膽寒難過,他在此刻突兀的就原諒了這位脾氣不好的雜毛雀。


    等那道身影閑庭信步般走向汪臧海,他才開口問身邊的張家族長,


    “什麽是屍傀術。”


    悶油瓶盯著遠處蹲在地上將道家法印按特定規律呈現的身影,眼底飛快的閃過一抹暗光。


    朱雀自然不需要結印施法,可他教導的人類卻需要。


    “屍傀術,相傳是九黎族為了戰死沙場的士兵得見親人最後一麵而創造的秘法,瀕臨死亡之際將肉體靈魂意識封印,在特定的時刻解開,這樣的人是沒有戰鬥力的,一旦術法解開,便是死亡倒數。”


    朱雀說這個術來自於他,這是來自上古聖靈的憐憫,是好心,但,如今卻演變成了這副樣子。


    人類。


    胖媽媽其實沒指望記性不好的百歲老人能給他說出個所以然來,隻是沒想到不僅說了,還說的挺多。


    “你,你老年癡呆好了?”


    大張哥身子一頓,轉過頭睨他,風輕雲淡,王月半識趣的捂住了嘴。


    等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才後知後覺自己被罵了。


    有些牙酸的齜牙咧嘴,長得好看就是好,用臉罵什麽都賞心悅目。


    等這念頭一出,王月半儼然驚覺自己愈發酷似天真,開始加入悶油瓶連拉的粑粑都是香的這種邪教。


    嘔。


    胖媽媽搓了搓身上的雞皮疙瘩,他拒絕。


    這些插科打諢隻不過是須臾之間,遠處的汪臧海卻已經陷入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他的一條腿被暴力碾碎,在朱雀的力道震動下甚至能聽到斷裂成稀碎的骨頭正在沙沙作響,可即便如此,卻沒有一滴血液流出,腿上的皮肉包著骨頭渣子完全扭曲變形,幾乎能三百六十度凹造型。


    打死汪臧海也想不到意識回歸的瞬間,會遭遇這樣慘痛的打擊,他被疼痛刺激的頭腦發漲腦殼發暈,根本無法思考如今是個什麽狀況。


    他的身體早就在幾百年的血液浸泡中變成了另一種存在,與僵屍類似,可又能短暫的擁有神誌。


    他用鳳血做藥,隻要藥引得手他便能涅盤重生,解開殘缺道法與巫術結合的屍傀術帶來的死亡不再會是威脅。


    隻是,他再神通廣大精於算計,在絕對的力量依舊渺小不夠看。


    況且這種力量,讓他以為早就失去的痛覺如今已成倍增長的方式回到了體內。


    眼前的惡魔臉上帶笑,可笑意不達眼底,他撿起身邊散落的石英岩碎片,自顧自的將它們一個一個嵌進汪臧海的四肢百骸,那副認真耐心的模樣,好像是在製作一副精美的藝術品。


    “一個,兩個,三個...”


    “二百零七...算那小子二百零八,我二百零九,龍綃二百一,吳峫二百五....嘖。”


    他眉眼舒展,像個找到心愛玩具的孩子。


    終於,那些個孔洞,開始一滴一滴的往外滲出黑色的血液,令人嫌惡的黏膩散發著惡臭。


    汪臧海在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半點不似人聲,卻仿佛要把這個海底墓捅出個窟窿。


    他的語言係統早就退化,即便有心想說也是詞不達意說不出完整的人言,他隻是看著眼前那張清秀的臉發自內心的驚懼與惶惶。


    “別這麽看我,我害怕。”朱雀說這話的時候虛偽的縮了縮身子,旋即伸手去牽汪臧海散發著腐朽的幹枯手指。


    就算手段用盡勉強存在,也改變不了他在幾百年前就已經是行將就木老人的事實。


    朱雀不明白,這樣的長生到底有什麽意義。


    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泄恨。


    他十分沉著,沒有半點不耐煩,將手指一根一根掰折,然後是掌骨,手腕,手臂,肩胛。


    他不會讓他死去。


    他要他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出生在這個世界。


    “唔,別叫別叫,你想說什麽,你慢慢說。”朱雀裝模作樣的俯身做出傾聽狀,可汪臧海除了咆哮,隻會瞪大眼睛發出嗬嗬的不明氣音。


    “你問我是誰?為什麽要這麽對你。問的好。”


    可朱雀像是聽懂了什麽一般,煞有其事的點點頭。


    “你執著我這麽多年居然不知道我是誰嗎,你拿去做實驗殘忍殺死的那些人,可都是我的血脈後裔啊。你居然說你不知道啊。”


    看著地上躺著的人滿臉錯愕,像是被嚇破了膽不自覺的顫抖痙攣,繼而話音一轉手掌覆上另一條完好的膝蓋,他低著頭好似在把玩什麽有趣的物件兒,


    “但是,我不是那隻會飛的漂亮山雞,我叫朱雀。”


    聲音飄飄忽忽卻逐漸呈現幾分病態的殘忍與陰鷙,五指沒入膝蓋竟是硬生生挖掉了汪臧海的髕骨。


    幹啞的吼叫吵的腦仁疼場麵還惡心,王月半打了個激靈皺起臉扭開了頭,又想起朱雀此時用的誰的身體,莫名就想要默哀。


    天真可千萬別來摸他,雅蠛蝶。


    這場單方麵的暴力不知道持續了多久,胖媽媽隻記得手段殘忍至極,誇張到後來整座海底墓開始搖晃倒塌,建築物因為巨力打擊而斷裂出缺口,海水開始洶湧的擠壓倒灌。


    但朱雀很高興。


    他是真的高興。


    他甚至難得的對這兩個礙手礙腳的人有了好臉色。


    “別弄死,把他帶出去。”朱雀沒說是誰,但他們明白他的意思。


    至少,要給齊達哷·博思齊一個合理的宣泄口。


    朱雀嘴唇微動眼中的悲傷一閃而過快到看不清,他猶豫了一瞬看向王月半。


    “我沒機會用上了,交給他吧,就當是我這個不稱職的長輩送他們的賀禮。”


    “麻煩了,多謝。”


    胖爺眨巴了下眼睛有一瞬間的懵逼,等麵前的軀殼悄然換了個芯子,才恍然驚覺朱雀說的是龍綃那顆最大,要送給心上人的珍珠。


    他果然知道龍綃近在咫尺,甚至長久以來她的孤寂與淚水也盡收眼底。


    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根本無法想象。


    隻是沒有人注意到,朱雀的意識消失的瞬間,王月半右手手腕突兀的出現了一條銀灰色細長的圓環。


    神秘,引人探究。


    四周在坍塌崩壞,大塊大塊的岩石與橫木不斷從頭頂掉落,承載墓穴的這艘船正在解體,淹進來的水也越來越多。


    “我準你借用,你是存心要害死我啊雜毛——算了。”吳峫驚異於眼前的場景嘴上雖然吐槽,可手上的動作卻不慢。


    他拍了拍小哥和胖爺,又指了指上方,示意自己安好先出去再說,隨手將潛水衣和氧氣瓶遞了出去。


    未曾想,無意間的指尖相觸,悶油瓶居然是在下意識的躲避瑟縮。


    邪帝的身子一頓,斂了眸光若無其事的走開去收供桌上的盒子。


    隻是最後,他們還是不得不用c4炸開那些阻礙前路的障礙,走到哪兒炸到哪兒這種謠言終究還是名副其實。


    從逼仄黑暗的空間踏入廣闊的外界,連心情都會下意識的明朗欣躍,隻有張起欞,雖然表情淡薄,卻依舊能看出他的心事重重。


    外頭正值正午,陽光正好,小三爺從海麵探出頭來扔掉麵具深深地吸了口新鮮空氣,抱著身邊的胖子吧唧就是一口。


    在一連串的嫌棄聲中吳小狗麵不改色的掏出手機,等著信號粗略的翻閱了幾條重要的短信,而後麻利的撥通了一個電話。


    對方似乎是一直在等這個電話,接的很快。


    接通的霎那,吳小佛爺閉上眼睛氣沉丹田扯開了嗓門,


    “解!雨!辰!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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