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掌落在頭頂,撫摸頭頂時其實並不溫柔。比如凜光觸碰小貓時要重得多,如果是小貓,就會逃跑了,即使是小狗,也會垂下尾巴。好在他不是小貓也不是小狗。


    凜光喜歡這樣的撫摸,不溫柔,卻讓他安心。


    這很奇怪,明明見到成年人時總下意識的想要躲避,即使對方同為鬼也生理性的感到抵觸,哪怕是麵對足夠友善的猗窩座,也在每一個察覺到對方強悍實力的瞬間,察覺到背脊傳來那種不自然的緊繃感。


    這是一種生物本能,他很弱小,需要躲開這種會將他當作獵物的捕食者。


    而在這樣的前提下,讓他覺得最為安全的,卻是比在場的任何人和鬼都更強大的,另一位高大的成年人。


    那隻手從高處落下時極具壓迫感,但那隻手所阻擋的視線之後,站著的是無慘,這隻手的主人是無慘,隻要這樣的認知依然存在,他就感覺不到畏懼。


    難以理解。但本能和理智都是如此叫囂的,無慘的身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是不需要你戒備的,是永遠不會傷害你的,是你永遠可信任的存在。


    靈魂如此言說,身體便一次又一次的朝著他邁開腿。


    正如現在。


    那隻手將頭發抓的亂糟糟,凜光依然高興,滿心的歡喜和雀躍幾乎要化為實質的衝出胸膛,最終表達的方式就是同樣談不上溫柔的擁抱。


    男孩兒努力的踮起腳,去抱著男人的腰,說是抱,但更準確的形容是掛。


    並不優雅,也很沒禮貌,但即使他如此冒犯,無慘依然沒有生氣的跡象。反而隨意的將他抱起,一隻胳膊就可以承擔男孩兒全身的重量,讓他可以騰出手,去試著抱住些別的,比如男人的脖頸。


    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


    “黑死牟看到一定會歎氣的,你已經把禮儀忘得一幹二淨了。凜光。”


    平淡的語氣聽不出太明顯的情緒,語氣似乎在責備,凜光卻聽得出言語間所透露出的那份無奈,那和不滿並不相同。


    “因為很高興!”


    男孩兒毫無畏懼,回應男人的是男孩兒張揚的笑臉。


    “對,我看出來了,你很高興。是遇到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了?”


    輕描淡寫的反問,遊刃有餘的語氣,在問出時就已經有了答案的十足底氣,男孩兒不懂男人的心思,卻熱衷於對於長者的每一次提問都給出回答。


    “因為見到你了!所以很高興!”


    尾音一路上揚,那種興奮的語氣是壓也壓不住的,那張笑臉也彰顯著那是半分不摻假的。


    凜光喜歡無慘,比喜歡任何鬼都要更喜歡無慘。他不知道無慘喜不喜歡他,但他知道他是被無慘所照顧的那一方。即使無慘大多時候都隻是放任他去探索,但這樣的自由背後,也有著對方無聲而有形的保護。


    經過挑選的監護對象,經過計算的停留時間,一切的一切都來自於上位者的恩賜。


    這是否能被認定為喜歡,凜光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無慘至少目前為止並不討厭他。


    “喜歡的話,可以繼續留在這裏,我會暫時住在那邊的城鎮裏。”


    伸出的手指向遠方,凜光順著那隻手所指著的方向看去,在很遠的,視野的邊界,勉強能捕捉到模糊的影子。


    “三個月。”


    那隻手收回,伸出的手指從一根變成三根,三根手指在凜光的眼前晃了晃。


    “三個月內,至少我要見到你一次,做得到嗎,凜光。”


    “好!”


    彼時的凜光尚未了解到這句話背後所包含的一切,但至少清楚他爭取到了留在累身邊的機會。


    “累,做得很好。”


    被呼喚名字的男孩兒低著頭,恭敬而順從,他從一開始就是那樣了,隻是安分的,乖巧的站著,凜光還是第一次見到累對表現的看起來這麽乖。


    “還是無慘大人更厲害啊,明明我贏的時候累都從不會對我低頭的。”


    男孩兒的聲音極輕,隻比昆蟲振翅的聲音略高,無慘和累卻一字不落的聽了個清楚。


    無慘輕笑了一聲,什麽都沒說,隻是將撇著嘴而不自知的男孩兒放回了地麵。


    “那麽說好了,凜光,三個月內,我要見到你。”


    約定立下,眨眼間男人就從原地消失,正如凜光不知道無慘是怎麽來的,他也看不清無慘是怎麽走的。


    好消息是累也看不清,這讓他的心裏平衡了不少。


    ————————


    男孩兒和無慘大人相處時那種不加掩飾的笑容,是累很少見到的。


    上次見到那種笑容,還是凜光終於在貓捉老鼠的遊戲裏贏了他一次,在他用了蛛網卻也沒能抓住男孩兒的情況下。男孩兒宣布自己的勝利時,那雙眼裏的光,比身後的月光更甚。


    他確實是很高興的,累看著那隻主動抓住自己的手掌,感受著那份力道,聽著那尾音依然保持上揚的語調。也許不隻是在高興,還稍微有點興奮過頭了。


    他抬眼所見的是男孩兒的背影,所聽到的是男孩兒放肆地歡笑。


    “真好啊——還能繼續留在這裏!”


    凜光轉過頭,看向他,毫無預兆的四目相對,那張臉上的笑容如此燦爛。


    “能繼續和累待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啊——對吧——”


    累不確定自己現在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凜光所高興的不隻是見到無慘大人,還有因為能夠留在這裏。


    他隻是看著男孩兒因為高興而露出的笑容,覺得那個瞬間,男孩兒比一切都更耀眼。


    ——————


    ——————


    說是血脈維係的家人,但其實看起來卻也並不真的像是家人。


    凜光看著那個家的時候,偶爾會有這樣的想法。


    一個又一個獨立的個體被放置在一起也無法真的有所關聯,像是用絲線捆住的手指,手依然是手,線依然是線。


    蜘蛛聽起來也確實不像是群居動物。


    但考慮到累,這一切便隻是短暫的從心底閃過,從未真的出口。


    ——


    “在做什麽?”


    凜光的小腦袋裏經常充滿了各種奇思妙想,他也經常因此會去做點累看起來毫無意義的事情,就像現在,他像是掉進蛛網的螢火蟲,翅膀和手腳都被纏繞的死死的。


    累走到凜光麵前坐下,將那雙被絲線纏繞著快要斷裂的手指解救出來,在凜光的手裏亂七八糟的線在累的手下輕巧的就被找到一端,一拉一扯,就在地上散落開。


    “在想你是怎麽做的。為什麽我就編不出來。”


    凜光說的是累偶爾會隨手扯出的網,由絲線構成,像是蛛網,卻又比蛛網更精密,凜光覺得很有趣,一直想學,但一向有天賦的男孩兒唯獨在這件事上次次都碰壁。


    累垂下視線,絲線自指尖蔓延,無形的細線變得有形,在他的手中,蛛絲像是有自己的生命,在他的手指間挪動,眨眼的功夫就從絲線變成了有漂亮花紋的網。


    凜光看的很仔細,但當那根繩子重新被撿起,他就又一次的失敗。


    “累那樣教的話,凜光不論多久都無法學會的。”


    母親輕聲開口,讓兩個男孩兒都抬起頭。


    被凜光纏繞在手上的蛛絲被交到母親的手裏,兩端被粘連,長線從一根單獨的線變成了一個整體的圈。


    細長靈活的手指隻是幾次纏繞,就讓簡單的繩子有了花樣。


    “因為凜光和累不一樣,是沒有辦法讓蛛絲自己動起來的,來,凜光,伸出手。”


    凜光順從的伸出手,小心的從母親手中完完整整的接過那已經有了花樣的繩子,半點不敢亂動生怕不小心就弄散了。


    “累,這樣,從這裏穿過去,繞過這一根,然後拉出來展開。”


    相比凜光的小心翼翼,累就果斷地多,隻是聽從描述,在手指的指點下也能迅速的理解該做出怎麽樣的動作。手指勾出絲線,輕扯著卡在關節,繞過更上方的線,從凜光手裏接管絲線的掌控權,再順勢展開,花紋的樣式於是有所改變。


    “好神奇。”


    將他心底所想說出來的是凜光,按照心念所想讓絲線成為某種狀態和親手讓絲線改變是有所差別的,對於累,這樣的體驗確實有趣。


    而對於凜光。


    累清晰的看到男孩兒的眼裏充滿好奇,那雙手躍躍欲試,母親因為他的激動而輕輕笑著,繼續伸出手做出引導。


    那根不受任何人控製也不會自己動的蛛絲,在兩個人的手中不斷被編出了不同的花樣。


    “明明是毫無關係的線,連接在一起,經過纏繞,卻能產生漂亮的花樣呢......”


    凜光輕聲的感慨。


    “就像是很細很細的線,很多根纏在一起,也可以被看見一樣。”


    母親的聲音依然溫和,凜光在那隻手的指引下,從累僵住的手中勾扯住蛛絲,鬆散時稍顯混亂的線隨著凜光展開的手,露出了本該有的模樣。


    “像是根本不會操控蛛絲,不會和蜘蛛交流,也和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的我,也能和累一起,編出漂亮的花紋一樣。累,到你了。”


    凜光驕傲的舉起手,展開的手掌間是新的圖案,精致漂亮。


    而絲線之後,是一切的締造者。


    累伸出手,絲線被拉開,那張臉的輪廓在眼前清晰。


    羈絆也許就是如此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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