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出來好玩——跟積怒他們被關在一起真是一點都不可喜啊!’


    這是空喜的聲音。不是在耳朵邊,而是在腦袋裏。


    拖長的尾音彰顯出男人的不耐煩,逐漸走高的音調稍顯刺耳。


    “平時你也會聽到這些聲音嗎。”


    男孩兒的手點在那顆腦袋上,蜷縮在他另一隻手裏的半天狗知道他在說什麽。雖然難以理解,但凜光似乎確實能聽到喜怒哀樂的聲音,而且是在心裏的聲音。


    “我不會一直去關注他們在想什麽。”


    半天狗點點頭又搖搖頭。


    “遇到危險的時候他們會出來保護我,平時想做什麽,都和我沒有關係。”


    合理。如果自己的腦袋裏也一直有四個人沒完沒了的絮絮叨叨,凜光覺得自己也會想要把他們和自己的腦袋完全隔開,如果做得到的話。


    月亮在靠近地平線,白天要來了。半天狗將已經處理好麻煩也已經填飽了肚子的分身收回,小老頭變回了老爺子,一老一小的朝著附近已經空出來的屋子裏走去,準備順便在這兒度過一下白天。


    凜光連多看一眼屋子是什麽樣的都沒來得及,在進屋的同時就眼睛一閉悶頭睡了過去。


    而慢一步的半天狗看著直挺挺倒在地上的男孩兒,思考了一會兒,還是將對方慢吞吞的拖進屋子裏。


    “我不是要幫你,我是在幫我自己,你要是被太陽曬死了我會很為難,你要是受傷了大人也會捏碎我的腦袋......你要照顧好自己才行啊。”


    老頭一邊嘴上不停抱怨,一邊將比預想中更輕的男孩兒扔到屋子裏的那張床上後,才給自己找了個角落蜷縮起來躲避著。


    ————


    ————


    凜光喜歡做夢,但不喜歡做噩夢,噩夢的素材來自於驚險的記憶和並不存在的虛無。


    前者尚且能應付。


    例如無慘刺穿他眼睛時的那種壓迫感,又或者童磨糾纏不休時的那種壓抑感。


    但畢竟是真實經曆過的一切,走過那個驚險的片段,那之後更多還是值得回憶的美好過往,即使是童磨,也至少有去遊郭的經曆作為填充。


    後者就難了。


    並不存在的一切要如何抵禦?他甚至都想不通為什麽那樣的畫麵會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


    凜光偶爾會夢見一個麵容模糊的人,那個人很高,很大,被風吹散的聲音讓他一個字也聽不清,但能大致判斷出那應當是個男性。


    他會夢見自己被提起,放扔下,被砸向哪裏。那樣的夢談不上好。


    他的掌心總是黏糊又潮濕,連撐在地麵都會打滑讓自己又一次摔倒;視線大多時候都很模糊,睜不開眼,也無法聚焦;耳朵總是嗡鳴不斷,像是正麵接下了空喜的狂鳴。


    他的身體很弱,弱的可怕,坐不住,站不起,走不直,蹣跚之後會倒下,因為打顫的腿,因為背後的力道,到底是誰一直在難為他呢。


    但那張模糊的臉是凜光所無法看清的。


    鬼擁有很強的自愈能力,這樣的傷對於凜光來說並不算事,但詭異的是,在這樣的夢境中,他的傷勢永遠無法愈合,連很少感知到饑餓的胃部也一直叫囂,肺部由內而外的瘙癢,喉嚨永遠存在的刺痛,全身上下的每一處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每一次移動時他仿佛都挺聽見無聲的,卻又震耳欲聾的求救。


    誰能來。救我。


    這樣的聲音從心底蔓延,在每一條血管中貫穿這具身軀,他的嘶吼將要從喉嚨湧出時,血沫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於是最後真正能從嘴裏出去的,隻是劇烈咳嗽間噴灑在地麵的血液。


    這無疑是一場噩夢。無休止的痛苦,無法自愈的身體,無法緩解的饑餓,他連擰斷那個加害者的脖子都做不到,他什麽都沒有,連自己的這條命也快要失去。


    “凜光。”


    這樣的夢通常被一個沉穩的,清晰的男聲所打斷。


    當他躺在那一片被黑暗覆蓋的小小世界裏,當白雪掩埋身軀,隔絕聲音,也要將他一同埋葬時。


    有人呼喚他的名字。


    “凜光。你的名字。”


    是的。他的名字。


    ——


    凜光是被可樂的喧鬧吵醒的,這不合理。但在他身上不合理的事情最近已經夠多了,也已經不缺這一件。


    “我隻聽老爺子說過,小豆丁睡覺一睡就是一天,但沒想過你竟然真的一點也叫不醒啊。”


    凜光的眼睛裏倒映著可樂歪著腦袋扯出笑的臉,真的是倒映。因為可樂正抓著他的腳踝,而他被完全懸吊在空中,腦袋朝下,胳膊也垂著,一動不動,像條瀕死的魚。


    “按理來說你就算把我砍成三截我也不會醒的。”


    但現在他確實是醒了,但說是醒了又好像不對,因為這裏不是夢境之外的世界。他是在睡夢中又誤入了這片領土。


    “你們這裏是隨便什麽誰都能進來的嗎?”


    凜光並不反抗,就這麽被吊著困惑的詢問。


    “怎麽可能!這裏是屬於我們的領地,隻有我們而已,連憎珀天都沒辦法隨意進來哦——”


    空喜將他從可樂手裏接走,那雙利爪不論是抓住哪裏,都會讓脆弱的身軀感受到刺痛,不像是被人抱住了,像是躺在刺蝟的背上,怎麽都不舒服。


    但不是不能忍。


    “所以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呢......”


    當事人對此給不出答案。


    “如果你在這裏,那你的身體呢。”


    凜光昂起頭,思考了一下。


    “半天狗帶著我找到了一個地方,白天應該不至於會被太陽曬到,至於其他的,那就不知道了,如果遇到獵鬼人,先會被叫醒的應該是你們吧。”


    “你還真是心大啊,要是被砍下腦袋,我們都要被教育的吧。”


    可樂敲在他的頭上,很重的一下,整個腦袋都被捶的低下去。


    是的,他不怕死的。


    鬼殺不死鬼,所以即使曾經被黑死牟砍成了碎塊,又曾經被無慘吞噬的隻剩下一個腦袋和已經感知不到剩下多少的身子,凜光也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否有靠近死亡,隻是後一次,他曾經看到了過去的畫麵。書上說那是走馬燈,會出現在人麵臨死亡的時刻,在走馬燈中尋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就能脫離死亡。


    凜光在那些記憶裏什麽也沒找到,但他還是沒死。


    後來他就不怕死了。其實以前也不怕。隻是因為活著更有趣一些,無慘也希望他繼續存活,所以才會每次都躲開靠近脖子的刀刃。


    ——


    【


    “我會死嗎?”


    男孩兒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無慘的臉上隻有詫異,挑起的眉,偏斜的頭,那是困惑。


    “除非曬到太陽,或是被獵鬼人斬斷了脖子,否則你是不會死的。”


    無慘給了男孩兒一個回答。


    是的,對於男孩兒來說,需要避開的隻有兩點,太陽,和刀刃。意誌力和實力足夠強的鬼,也許可以突破界限,克服脖子的弱點,但他覺得凜光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點。


    “那我以後躲開陽光,也躲開獵鬼人,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男孩兒高高的昂著頭,那雙眼睛直直的注視著他。


    “對。”


    無慘甚至覺得有點好笑。


    “那我會活下去的。不會被太陽曬到,也不會被斬下脖子的活下去的。因為您希望我活著。”


    他的語氣如此堅定,眼神也是,無慘這次真的被逗笑了。


    寬大的手掌在一雙眼睛的注視下逐漸靠近,最終落在頭頂,撫摸著黑色的短發。那隻手不熱,力氣不小,揉亂了短發,談不上溫柔。


    “那就好好活著吧,凜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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