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的阿嬈小時候特別頑劣。愛爬樹,愛翻牆,愛捉螞蚱愛逗蛐蛐兒。故而最讓她鬱悶的,便是自己的一頭長發。


    ——爬樹會勾到樹枝,捉蟲會蹭到草叢。偶爾跑得快了,頭上的兩個小團子還會散開一半,耷拉在披散著的後麵,要掉不掉的,著實要命。


    那時候她的心裏漸漸萌生了一個念頭。


    要不要趁著爹爹和哥哥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將頭發剪短些呢?


    雖然少不得要挨爹爹一頓罵,可那樣多方便啊!當真是值了。


    就在她打算著要實施這個計劃時,大哥溫柔地撫著她的頭發,說,阿嬈的長發,軟軟的,黑黑的,像極了母親。而後二哥就笑了,點頭說是。旁邊的父親也難得地露出溫情的淺笑,言語間不小心漏上了一兩句關於母親的話題,亦是這般的說辭。


    阿嬈瞬間沒了將計劃付諸實踐的勇氣。


    雖然她沒見過母親,可是爹爹和哥哥們都見過。他們都說,母親是這個世上最溫柔最美麗最善良的人。


    可就是這麽個美好的女子,卻因她的出生而丟了性命。


    每每想到這一點,小小的阿嬈的心裏就充溢著無法言語的內疚和哀傷。


    就在那一刻,她下定決心,要好好保護自己的頭發。


    每當要爬樹時,她也不怕麻煩了,拿出早已備好的繩子笨拙地將後麵散著的頭發綁起來——負責給她梳頭的馮媽媽是宮裏頭出來的,做事一板一眼,說什麽國公府的嫡出小姐要溫文雅致,上麵的發梳起來,後麵的發散著,這才有韻味。又說什麽女孩子家要從小就懂得收拾,長大了方才能夠事事妥帖、光彩照人。


    不過是幾歲大的小姑娘,哪懂得這些?


    阿嬈根本不當回事,可也辯不過她,索性由著她去。暗道自己注意著點,在需要的時候將礙事的頭發綁起來就好。


    她這樣做了不過三天,負責給她梳頭的馮媽媽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杏眼桃腮瓜子臉,未語先帶三分笑。名喚翠環。


    翠環是個樸實的鄉下婦人,並不懂得什麽閨秀打扮。但她很溫和很柔順,會仔細聆聽阿嬈的需求,然後笑眯眯地給她綁兩個結實的麻花辮子。


    小姑娘家,總是愛漂亮的。阿嬈受了馮媽媽長期的熏陶,多少有點在意自己的形象,就捏著麻花辮子的末端,有些遲疑地問:“翠環,我這個樣子,會不會不太好看啊?”


    翠環就笑,“小姐長得漂亮,紮什麽都好看。”


    隻這麽一句平實的話,就足夠阿嬈笑得歡天喜地了。她覺得,新來的梳頭媽媽,真是好。


    翠環很安靜,平日裏不用做活時,便悶著頭縫製一件件衣裳。有中衣,有外衫,還有褲子襪子。針腳又細又密,很是用心。


    阿嬈問她,是在給何人做衣裳。


    翠環的笑就帶了十足十的甜蜜和滿足。


    “在給兒子做。”


    聽說她有兒子,阿嬈就來了興致,問她孩子多大,是男是女,多高多重。


    翠環撚著手裏的線,笑彎了眉眼,“是個臭小子,比你大一個多月,與你身量差不多。”說著,她停了停手裏的活計,“說起來,這小子能夠活命,還多虧了小姐的母親。”


    原來她當年生產的時候,胎位不正,難產。本以為熬不過去死定了,正巧溫夫人回京時路過她家,想要借地歇歇腳。


    “……夫人身子重,本該避諱那血腥場麵的。可她聽說我們的情況後,非但沒有嫌棄地離開,反而讓跟在她身邊照料她的大夫和婆子來幫助我們。若不是夫人,我們二人怕是難逃此劫了。”翠環唏噓不已,語氣中充滿感激。


    阿嬈好奇問道:“那他現在何處?”


    翠環將衣裳在她身上大致比量了下,“遠房親戚家裏。當家的幾年前病故了,我要出來做活計,顧不上他。”


    當晚,阿嬈就將此事與哥哥們說了。還說,希望能把翠環的兒子接來。


    她是沒了娘親的孩子,自是知道沒有母親在身邊的滋味有多難捱。


    哥哥們自是答應了。可翠環知道後,卻連道不行。


    “那孩子是個悶葫蘆,登不上台麵,來了恐怕汙了小姐的眼。”


    阿嬈連道沒事。最後翠環拗不過阿嬈,加上也想兒子想得緊,感激地答應下來。


    兄長們和雲西哥哥、盈姐姐都比阿嬈大上不少。如今有個同齡孩子要來家裏住,阿嬈別提有多高興了,天天都要問一遍,他什麽時候能到。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阿嬈一早起來,就梳洗打扮好,忐忑不安地準備迎接新的小夥伴的到來。


    二哥溫意行還打趣她,“平時捉弄雲西的時候膽子那麽大,我還以為你不知道什麽叫害怕呢,怎地這時候反倒緊張起來了?”


    阿嬈懶得理他,拚命將他往屋外推,催促道;“你沒事做的話不如去城外幫我看看。怎麽還沒到?別是有事耽擱了。”


    二哥氣得大叫:“早飯時辰都還沒過,你這急得也太沒道理了些!”說著就去扯阿嬈的麻花辮子。


    大哥無奈地笑笑,拉開兩人,溫和說道:“我去看看吧,等下帶他們一起過來。”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大哥和翠環他們都還沒到,阿嬈耐不住,將二哥也趕出門去接人。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阿嬈覺得自己就快要坐不住的時候,終於等來了自己的小夥伴。


    很清秀的一個男孩子,雋秀白淨,穿著粗布的衣裳,羞赧地躲在翠環的身後。


    阿嬈跳到他麵前,比量了下兩人的身高,驚叫道:“大哥大哥,他和我一般高呢。”


    大哥用指腹擦去她額上的細汗,說道:“明明人家比你高一點。”


    阿嬈撇撇嘴,用手比劃了個很小很小的距離,不服氣地哼了哼。


    大家便都笑了。


    二哥這時才急匆匆趕過來,垂頭喪氣一臉的頹敗。


    大家細問之下,才知道剛剛他牽了馬正要出門的時候,恰巧被父親看到,直接揪到書房好一頓訓斥。說什麽‘安於現狀不思進取’,又說什麽‘武功低劣愧對先祖’。直把風流倜儻的溫二少說得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來,咬牙切齒地要尋罪魁禍首來問罪。


    阿嬈被他追得滿院子亂跑,哈哈地笑個不停。春生在旁邊靜靜看著,臉上也滿是笑意。


    就是在這個時候,耳力甚好的溫意行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萬馬踏地之聲。那聲音攜著雷霆之勢,朝溫家別院急速逼近……


    ……


    嘈雜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兵器相斫之聲傳來,阿嬈緊繃著小臉,很是緊張。春生則緊緊拽著翠環的衣裳,一刻也不肯鬆開。


    翠環拉著兩個孩子不停地抄小道,好不容易找到了個離那些聲音小點的院子,推開一間屋子的門,一起走了進去。


    一進屋,她就命令孩子們脫掉外麵的衣裳。


    她漂亮的杏眼裏噙著淚。阿嬈心裏難受,抬起袖子給她擦淚,“翠環你別哭。怎麽樣你才不哭呢?是因為外麵太吵了嗎?我們已經關上門了,你莫怕。啊!你是想讓我換衣裳是嗎?我乖乖換就是了,你別哭。”


    翠環搖了搖頭,給她穿上少年的粗布衣裳,努力扯了扯嘴角,說道:“小姐,外麵那是演戲呢,演戲的時候要敲鼓,所以才那麽亂。你看,我們玩個遊戲好不好?你和二少爺不是喜歡玩躲貓貓嗎?呐,屋頂上那個籃筐,你躲進去,讓他們都找不到你,好不好?”


    阿嬈問道:“那我躲好了讓他們找不到,你便不哭了?”


    “是啊!”翠環手中不停,給春生換上阿嬈的衣裳,又給他綁了麻花辮子。


    阿嬈坐在籃筐中看得稀奇,但外麵人的嘶吼聲和屋內翠環緊張的神色卻讓她隱隱有些不安。


    “翠環,你讓春生上來陪我好麽?我怕。”


    “小姐莫怕。你看,這裏那麽高,誰都傷不了你。隻是一點,千萬別亂動,不要讓人發現你。若是被人發現,小姐可就輸了呢。”


    翠環叮囑完她,便蹲下.身子,與乖巧的兒子對視。


    “春生乖。我們也玩個遊戲好不好?”見春生點了頭,她的眼淚啪嗒就掉下來了,忙用袖子擦去。


    “外麵呢,有人在拿著名冊點名。剛才你也聽到了是嗎?一會兒若是有人問你叫什麽,你就說,你叫阿嬈。記住了嗎?”


    春生又乖乖地點了點頭,漂亮的小臉上滿是堅定。


    翠環緊緊抱了抱他,然後站起身來,對阿嬈說道:“小姐,溫家世代忠良,對得起天對得起地,沒道理遭受這種人禍!溫家血脈絕不能斷!小姐,請務必要好好活著!”


    說罷,便目光堅毅地領著春生推開了門。


    阿嬈不太懂她話中的意思。她心裏發慌,輕輕叫了聲翠環。


    翠環回頭看她一眼,朝她比劃了個“噓”的手勢,留下了一個蒼白決絕的笑容……


    阿嬈覺得有大事發生了。可是她不敢動。她答應了翠環,要好好待著,不能亂動,也不能說話。


    過了很久,她覺得可能比等春生還要久,門突然被人大力踹開。


    她瑟縮了下,才發現進來的是持劍的二哥和提著長槍的大哥。


    哥哥們身上沾滿了鮮血,一進門,就焦急地輕喚阿嬈。


    阿嬈答應了翠環不能說話,便拍了拍籃筐的邊。


    他們聞聲看過來,眼中卻沒有驚喜,隻有無望到極致的哀傷。但在看到阿嬈身上的衣服時,他們齊齊愣了。隻過了一瞬,便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兩個驕傲到極致、從不肯在人前低頭的少年,這一刻,卻是一起放下了武器,撩起衣衫跪到地上,朝著那梳頭婦人家鄉的方向,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再起身,二人臉上已經沒了死氣,又恢複了平素溫家兒郎的模樣。


    “阿嬈,你不準動,好好在那裏待著,有天大的事發生,也不準動。”


    “阿嬈,不要睜眼,不要看。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要說話。”


    簡短交代完幾句,兩個少年相視一笑,斂起笑容麵露殺機,提起武器推門而出。


    門外嘶吼聲更甚。


    有人推門進屋,踢翻了屋裏的器具,而後環視了下屋內,便又出了屋。


    阿嬈待在籃筐裏,努力將自己縮到最小。就算渾身都在發抖,她也咬緊了牙,好生窩在裏麵,一點聲響也不發出。


    哥哥們廝打的聲音傳來,而後就是父親的。


    她捂上耳朵不敢聽,但是眼睛卻透過籃筐邊的縫隙一直看著外麵,一眨也不敢眨。


    爹爹在外麵。


    哥哥們在外麵。


    可是翠環呢?春生呢?


    春生,去了哪裏呢……


    ……


    溫家阿嬈隻見過春生一麵。


    一麵之後,便是永別。


    但從此以後,阿嬈的心裏,便有了第三個哥哥。


    隻是這個哥哥,她隻能放在內心最深處。說不得、想不得、念不得。每碰觸一次,都是刮骨剔肉一般,血淋淋的疼。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君是親媽!真的!請看這真誠的雙眼!(⊙o⊙)


    回憶告一段落,下一章就有雲西哥哥和段大人出現了~


    摸摸頭~~(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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