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首領,你是不是特別瞧不起我?”虞召終於抬頭看了看對麵的薑林,顫抖著聲音說道。


    “這個……沒有,我真的沒有?”虞召的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突然,讓薑林一時不好回答。


    “不說你們了,便是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虞召並沒有理會薑林的答複,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你緣何會如此想呢?”薑林見虞召情緒有些低沉,反而有些不忍起來。


    “我母親出身卑微,我自幼便是父親眾多兒子裏最不被人看重的那個。後來父親的嫡子全部病亡,反而是我這個出身最下賤的兒子存活了下來,若不是我另外一個幸存的兄長的母親是奴隸,出身更低,父親的家財也輪不到我來繼承。”


    “可是最讓我覺得屈辱的是,按照宗室的法度,父親若是將我指定為繼承人,就必須讓我的生母隨他殉葬,之後認嫡母做我的母親,認那個從沒有將我母親和我當做人的惡婦做母親……”


    “母親為了讓我能有資格繼承父親,一頭撞死在了即將咽氣的父親床頭前,父親這才允我做了繼承人……可是,這些用我母親的命換來的東西並沒有給我帶來想象中的快樂。相反,讓我覺得我就是個罪人。”


    “後來,我不再認那個惡婦做母親,也放棄了繼承父親的權利,自然也就被逐出了家門。當時我才十二歲,被逐出家門的那一刻,我立誌要靠自己在小虞國存活下去。宗室裏的叔祖見我可憐,便收留了我。之後我便和宗室裏的叔祖、伯、叔們學習治政之法,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了虞饕兄長,虞饕兄長頗為賞識我,將我帶在身邊……”


    “可是……最終,我卻背叛了他。怪隻怪虞華叔父給的條件太誘人了,我無法拒絕。他說若是發現了虞饕有對其不利的證據呈報給他,他會保我為小虞國的首領。”


    “加上這次……背主求榮的事,我做了兩次。你不用不好意思,都到這份上了,瞧不起我就說瞧不起我,沒必要如此遮遮掩掩。”虞召回憶著過去,淚流滿麵。


    “我……你不要再往後退了,再往後退就掉下去了。”薑林看著虞召失神落魄的樣子,又看了看虞召腳下踩著的垛口,生怕虞召腳下一個不穩,踩空從這安邑城城頭掉下去。


    “薑林,聽說你母親也隻不過是一個農人,是一個荒郊的野人。我還聽說你自幼沒見過你父親,你母親早早地也喪了命。你是不是和我一樣,家族也容不下你那身份卑微的母親,和你這出身下賤的子嗣……”虞召眼神空靈,望向薑林,口無遮攔地說道。


    “夠了!”虞召如此一說,薑林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薑尚的模樣來。經過前兩次打交道的經曆後,薑林對薑尚再也沒有過去對自己的父親那般的恨意。一來,這個後世裏萬世景仰的賢者言談舉止確實讓薑林深深地折服,二來,經過這麽多年生活的磨煉,薑林已經將薑尚和自己那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的親生父親徹底剝離開來。將自己的不幸轉嫁到別人身上,這是不公平的。


    “被我說中了,被我說中了……啊哈哈哈,被我說中了,急了。”虞召披頭散發,頭上揚著哈哈大笑起來。


    “小心……”虞召大笑的當口,腳下踩空,一個沒站穩,消失在了城頭。


    “我x,可別摔死啊,死在安邑城,我說不是我弄死的誰信啊。我的清名……”薑林腹誹著,奔跑幾步,趴在虞召剛才站著的垛口朝城下望去,城下十幾人拉起的一張大幕上,虞召正在上麵彈來彈去。邊上的王郊朝著城頭的薑林做了一個“ok”的姿勢,洋洋得意。


    “你們幾人可要給我作證,他不是我推下去的。”薑林扭頭朝身後的首領衛隊望去,顫抖著聲音說道。


    “首領,我們是可以給你作證,但別人會不會相信,也不知道啊。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記得叫外人在場才好。”首領衛隊指導員劉康也跑到垛口邊,朝著城牆下看了看,見牆根下幾名兵士已經將大幕上的虞召抬起,放下心來,這才扭頭朝薑林說道。


    “老夫可以給你作證。”這時,通往城牆頂部的步道處,虞疾老公叔在兩名仆人的攙扶下,剛從女牆牆頭探出腦袋來。


    “老公叔!”虞疾年歲與懼留孫相仿,在安邑城乃至整個虞國都稱得上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這樣的老人麵前,薑林可不敢托大。尤其是前幾日在虞疾老公叔府上,薑林的一番言語已讓虞國的貴族和官員頗有些微詞,若不是虞疾和懼留孫兩位老人事後的一番勸解,那些頑固派恐怕會生出不少的亂子來。對於這樣一位能穩定一城乃至一國的老人,薑林必須保持恭謹和謙虛的態度來。


    虞疾沒有言語,而是在仆人的攙扶下,徑直走到垛口前,向下望了望。此時的城牆下,虞召已經被兵士們抬得入了城。看熱鬧的民眾開始漸漸散去,城牆下沒有血漬和虞召的屍身,說明虞召沒有當場摔死,倒也鬆了口氣。


    虞疾扶著垛口朝安邑城遠處望了望,思索了很久,突然回過頭來看著薑林,朗聲說道:“你與虞召二人剛才城頭上的一番談話我都聽到了。虞召的身世我自是知道的,至於你,姓懼的那個老頭子也都告訴我了。你二人都是命運淒慘之人,都沒有沉淪,都在奮力和命運抗爭。隻是你行事光明磊落,為人正直,而虞召,心性陰鷙,最終走上了一條歧途。”


    “虞召僭越竊國之行,已經破壞了各諸侯國和方國之間的規矩,西伯侯那裏和各諸侯國之間恐怕是無法容忍的。但你,趁我虞國之亂,尋得一個兵士丟失的由頭進攻、占領我安邑城、我虞國,恐怕在各諸侯國和方國之間也是無法被接受的……”


    “我……”薑林聽虞疾如此說,忙抱拳打算辯解一二。


    “你先不要說話,等我老頭子的話說完。”虞疾大手一揮,厲聲打斷了薑林的話。


    “老頭子我其實也很矛盾。年輕的時候我也是一個心懷抱負之人,與姓懼的那個老頭也經常在一起辯論。後來還有他那位姓薑的師弟,現在在周國做太師的那位,我們也沒少聊過。這天下以後到底會是個什麽樣的模樣,以他二人之智,竟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本來老頭子我以為這個問題可能窮我這一生都無法找到答案了,但是沒想到那日聽他們讀了《大唐國人權宣言》後,老頭子我好像找到了答案。後來聽說這《大唐國人權宣言》是你獨自一人寫就的……薑首領,你說的那些,真的都能實現嗎?”虞疾說到最後,這語氣竟然柔和起來。


    “不敢欺瞞老丈,小子寫的那些,隻是冰山之一角。是小子想著那日我那隨從靈堂前的兩座人燭,想著活生生的兩個孩童被如此殘忍之法……講真的,小子能下令進攻虞國國政廳,其實與我那失蹤的隨從並無太大關係。令小子下定決心的,正是那兩座人燭。”


    “那日我想,我若不下令進攻虞國國政廳,不占領安邑城、虞國,恐怕以後還會有不少的孩童被製成人燭,跪伏於虞國各貴族之靈前。說句不客氣的,我若不做這樣的事,日後在您老的靈前,也免不了這麽一對冤魂。”


    “您既然與姓懼的那老頭,周國的薑尚太師一般,都是憂國憂民之人,難道這些無辜的孩童就不在你們的擔憂之內嗎?”薑林一直朝虞疾抱著拳,說得激動,唾沫星子竟然濺到了虞疾的臉上。


    “是!這樣的事,在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也甚是覺得惡心。隻是每逢有亡故的貴族,都是如此,長此以往,倒真是習慣了,也就不放在心上。現在看來,我沒你做的徹底。”


    “說真的,直至此刻,我還真有點佩服你。以虞召之行,無論是進攻了你大唐國臨時營地,還是扣押你的隨從導致其失蹤,我以為你會將虞召處以極刑用來泄憤。沒想到,你隻是沒收其一半家財,將其遣送出唐國之境。”虞疾回過神來,終於擦了擦臉上的唾沫星子,朝薑林答道。


    “這正是我《大唐國人權宣言》裏的精神,不能以我一人心中之喜樂、憤怒,隨意決定他人之生、死、榮、辱。虞召以及一眾死忠之行,未造成我大唐國軍隊較大的損失,也沒有讓局麵繼續惡化。驅逐出境已經是比較嚴厲的處罰了。”


    “再說了,其他諸侯國和方國以後都會知道這件事,若是對虞召等人處罰得狠了,以後輪到他們,自是要拚死抵抗,到那時候最終倒黴的還是我大唐國的兵士啊。”薑林說的前半段,虞疾老公叔聽得頗有些欣慰,但薑林說的後半段,虞疾聽罷又有些吃驚。


    “薑首領,你是說以後你大唐國會與整個天下的諸侯國和方國都為敵?”虞疾等薑林的話落音,忙慌張地問道。


    “倒也不一定非要為敵。這幾年老公叔你應當也看到了,你虞國之民眾對我大唐國的向往和認同,那可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問題,也不是一日兩日能改變過來的。這幾日我大唐國軍隊入安邑城,安邑城的民眾雖沒有對我們達到簞食壺漿的歡迎程度,但各處也沒有生出任何的抵觸之事來。”


    “一種先進的社會製度,猶如高山之水一般,其實不需要刻意地去推行,便會如同流水一般慢慢地滲透到其他地方。老公叔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以我大唐國目前之各種政策、法令、法度、規則,其他諸侯國和方國會怎麽樣呢?不說國人,就先說那些奴隸。”薑林扶著垛口,朝安邑城外的遠處望去,遠處的田野裏,正在依照大唐國的政策對耕地重新進行分配,得到田地的民眾和剛剛得以解放的奴隸們嘰嘰喳喳的甚是熱鬧。


    “也就是說,此前安邑城裏的奴隸暴亂,真的是因為那些奴隸心向你大唐國才發生的,期間並無人從中慫恿、鼓動嘍?”虞疾在薑林的身後突然道出一個問題來。


    “那……自是當然。”薑林仿佛心事被人看穿了一般,臉已經紅到了脖頸。隻是此時恰好背對著虞疾,倒也沒露出破綻來。


    “薑首領,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虞疾沒有追著奴隸暴亂的事情不放,而是接著說道。


    “老公叔但說無妨。”薑林聽虞疾的言語很是嚴肅,趕緊轉過身來朝虞疾問道。


    “虞丹之子山,年僅八歲,與其母現在孤苦伶仃、相依為命。對於這一對母子,薑首領打算怎麽處置?”虞疾抱拳,身子佝僂著,雖沒有直說,但從其這一番肢體語言來看,定是想為這對母子求一條生路。


    “虞山與其母,可隨意擇一國、一城而居。或去晉陽鎮,或去平陽城,或繼續住在安邑城,或者遷往其他諸侯國和方國,他們完全是自由的。隻要這母子倆還居於大唐國國境之內,大唐國國府則勢必保護這對母子的人身安全和日常生活之幸福。”薑林見虞疾佝僂著身子著實不忍,忙開口答道。


    “當真能保全他們?”虞疾直起身子朝薑林看了看,仍有些不信。


    “自是當真。我不但要保全活著的人,而且……我準備率人前往孟津渡口,將當日虞國負責看守的糧草大營那裏的殘局收攏,一來將虞國以及下轄各小方國之首領、兵士的遺骸收殮、安葬、祭奠,讓他們能魂歸故土,就此安息;二來,這麽多人的屍身扔在那裏任由其腐爛,一旦生出瘟疫傳到各國,屆時又是一件大麻煩。”薑林盯著虞疾的眼睛,堅定地說道。


    “哦?薑首領此舉,著實讓老夫欽佩啊……”虞疾說著,便又要行禮。


    “老公叔客套了,我主要是怕瘟疫。老公叔今日爬上城頭,難道是專門來教導小子我的?”薑林見時間不早,打算結束與虞疾的對話。


    “教導倒不敢,就是聽說今日你派人要將虞召等人送出國境,我心有不忍,打算前來送送他。到了南門這裏,聽說虞召借著再看看安邑城的由頭,來到城牆之上尋短見,你正在勸解他。老夫好奇你會用什麽樣的言語來勸解他,這才……沒想到剛上來,就看到他失足掉了下去……”虞疾三言兩語便將自己登上城頭的目的道了出來。


    “如此,我們一起下去看看虞召怎麽樣了?”薑林說著,上前攙住了虞疾,在首領衛隊護衛下,沿著步道朝城牆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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