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的嘉興,依然恬淡如常。縱然有肅殺秋風時時掠過,卻還是優雅安靜。夏日裏鮮豔的顏色漸漸褪去了,留下的便是水墨丹青般素雅的秋色。這樣的嫻靜,映襯著頭頂湛藍高遠的蒼穹,顯得非常平和悠然。


    陸岩柯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來到嘉興了。


    綠水悠悠,垂柳依依的嘉興,依然如同一位安閑的絕代佳人,在午後的溫潤陽光中兀自立著,若有所思。


    可是陸岩柯的心情,卻與昔日裏大有不同。


    如今他再訪嘉興,背負著一個吉凶未卜的重托,眉宇間,也隻是警惕和凝重。江湖人都道青夫人性子乖戾,殺人自然不需要理由。他雖然帶著呂刀子的托付,但這樣唐突拜訪,誰知道青夫人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實際上,令他更為驚訝的是,這些年他來去嘉興,不知道喝了多少不霽樓的女兒紅,吃了多少不霽樓的西湖醋魚,卻想都不敢想,這裏藏著青夫人。


    如今的江湖,聽到“青夫人”三個字,誰都會打一個激靈。


    陸岩柯依然坐在不霽樓二層靠窗的位置,依然點了女兒紅和西湖醋魚,還加上一隻鮮嫩肥美的鹵水鵝。清風徐徐,大敞的雕花木窗格,框住了一方清麗悅目的景色,白的橋,被碧玉帶子一般的綠水環繞著,如同無暇的白玉,幾乎透明。垂柳輕拂,攪亂了岸邊戲水的野鴨。


    輕紗一般柔和的天色,映著陸岩柯棱角俊朗的臉,卻隻照出了他心事重重的神色。他兀自端著白瓷的酒杯,卻遲遲沒有將飄香的瓊漿送入口中。這本是沁人心神的上好女兒紅,卻不能勾起他的食欲。清風鑽進了他的領口,一陣愜意。


    秋季的舒適,實在令人不舍。


    他怔怔望著遠處的白橋,神色憂鬱,眉宇間鋪展難以言說的濃鬱愁苦,仿佛最明亮的光也不能驅散。那種憂鬱,比天邊的愁雲還要厚重,讓他一張本該無憂的韶華麵孔,憑空生出老人的寂寥和荒涼。


    他與孟小蓮的婚約已經廣泛散布出去了。江湖群雄,凡與露霜閣、淩虛教交好之人,如今都盼著開春那一場鼎盛婚宴。朋友相見,觥籌交錯,好好在天柱山大宴幾日,自然是美事一樁。


    大紅的喜帖,燙著鎏金的喜字,卻晃得陸岩柯睜不開眼。


    那仿佛是一場噩夢。很多次,他從夢中驚醒,隻因夢到那漫天飄落,紅色雪片一般紛紛而至的喜帖。在夢中,喜帖猶如一個個鮮紅的鬼魅,生死不離纏繞著他。總有一雙妖怪的眼睛,若隱若現,出沒在喜帖之間,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詭異笑意,死死盯著他,久久不肯挪開。他總是一身冷汗,驚坐起來。


    這次離開天柱山之前,他終於見到了楊絢。鵝黃的長裙,飄至腰間的長發,上天造出了一種最惹人憐愛,最讓人難忘的女子。


    他很久沒有夢到楊絢了,想來是分離得久了,幾乎不能清晰記起她眉梢眼角的具體模樣。但是那鵝黃的影子,卻種在了他的腦中,無法磨滅。


    所以,他常常有種錯覺,那抹鵝黃,正在眼前飄動,卻又極快地消散了,一絲絲,一縷縷,卻依然明媚,安撫著他發澀的心緒。


    楊絢的腿傷,也終於好了起來,幾乎能夠下地走路了。綠雲沒有忘記陸岩柯的重托,一直在好好照顧她,這讓陸岩柯十分感激。隻是他永遠不會明白綠雲的心思,深藏在內心不可洞悉的一角,一旦挖開,隻會鮮血淋漓。


    世上深藏的秘密,又何止千萬。


    楊絢的氣色也好了許多,她對陸岩柯的感謝,卻永遠保持著一種適可而止的距離,雖然隱約得幾乎不見,陸岩柯卻能深刻感受。


    彬彬有禮,卻讓人覺得很遙遠。


    陸岩柯明白了,心中若藏著一個人,就再也裝不進其他人了。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隻因楊絢的身影在他腦海心神中,紮根生長,不斷壯大,幾乎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緒。於是,他的心就再也放不進去任何人了,孟小蓮隻能眼睜睜徘徊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苦笑,他一樣徘徊在楊絢的世界之外。那個燦爛美好的世界,必然是美到極致,藏著一個讓楊絢用自己的思緒緊緊纏繞的男子。他隻能路過,匆匆望上一眼,卻絲毫無法進入。


    人的心,豈不是這世上最玄妙的東西?


    千軍萬馬也不能進入,絕世高手也不能打開。完全是一個本心掌控的區域,他人便隻能垂手相望,退卻千裏之外。


    所以那天,他向楊絢說起自己的嘉興之旅,少女的臉簡直就如同清晨的金色明霞,燦爛美麗,被一種幸福無比的情緒點燃了。


    然後,陸岩柯就聽到了“王遮山”三個字,隻是三個字,就將他淩遲地體無完膚。王遮山,就是悠然從容,端坐在楊絢那個華美世界中的男人,就是讓他不能靠近一步的結界屏障。


    他寬容的心,第一次狠狠嫉妒了,沸騰著一種酸楚的滋味。


    隻是,陸岩柯與生俱來,就有一種疏散情緒的天賦。這或許陸擎通過骨血傳給他的脾氣,也或許是常年在露霜閣置身事外養成的一種能力。所以他看起來,還是很平靜,並且很快就在內心深處說服自己,終究不能成就的緣分,他又何苦不能自控?


    於是他平靜地接受了楊絢的托付,去大雪山莊打聽三少爺王遮山的消息。


    他微笑,因為楊絢的幸福,便是他最大的慰藉。他或許手無縛雞之力,心中卻是難得的堅毅和果敢。


    這種內心的強大,是陸岩柯不可撼動的精神意誌,也是一種天分,以至於許多年來,陸擎都不能左右他半分。


    他平靜地向楊絢保證,一定會打聽王遮山的消息。末了,忽然露出一個慘淡笑容,低啞道:“開春,我便要成婚了。”


    那一天,天柱山的霧很大,濃稠得好像一層層細密緊致的輕紗,每一粒水珠都緊緊膠著在一起,幾乎沒有縫隙。太陽躲在濃霧後,顯得很暗淡。暗淡的光沒有完全照出陸岩柯真實的表情,也沒有照亮楊絢聽到那句話的表情。


    她保持著沉默。


    陸岩柯也隻好沉默。


    這實在是一個不容易回應的消息。


    是應該笑著道喜,還是斂眉安慰?


    陸岩柯知道自己為難了那個善解人意的女子。


    誰看不出來陸岩柯對楊絢的感情呢?


    他在花廳裏吐出的那口血,道出了他所有的秘密,關於他對於楊絢的感情,關於他不能消散的心緒


    楊絢或許也很清楚,所以她不知道怎麽回應。


    沉默。


    末了,陸岩柯隻好自說自話,展眉笑道:“到時候你來喝喜酒罷!”


    楊絢終於抬起頭。


    她的眼睛很美,像兩隻靈動的小魚,遊動流轉,動人不已。


    她笑了笑,點了點頭,卻道:“我想你爹爹不會同意。”


    陸岩柯苦笑,這樣的回答,幾乎是意料之中,卻還是讓他很尷尬。


    兩人都笑了笑,這一笑,仿佛告別了一段過往,一種默契默默達成。


    如今他坐在不霽樓上,四周鼎沸,歡聲笑語。這個世界,好像很快活。


    他卻快活不起來。


    一到嘉興,他便決定先去大雪山莊,見見王遮山。如果可以,他願意幫助王遮山上天柱山,入露霜閣,讓他帶走楊絢。


    可惜他做好了十足準備,打算以不卑不亢的平和神色對王遮山陳述一切,甚至已經開始有點佩服自己的自控能力之時,卻被門口的老者告知,王遮山出遠門了。


    那一刻,眼前的一切變得虛無,荒涼。


    他的心中,流過一陣悵惘。仿佛自始至終,這都是他一個人的掙紮,一個人的心緒。他不由笑自己癡傻,和一個幾乎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較勁,來去間,卻發現,自己根本是在和自己較量。


    王遮山已經出發了?他突然想到這個問題,那麽這個敵人,是不是已經到了天柱山腳下?


    他應該盡快趕回去。想到這裏,他心中忽然一陣緊張,急忙招呼小二。


    笑嘻嘻的小二敢上前來,躬身詢問吩咐,陸岩柯卻低聲問道:“你們掌櫃的在麽!”


    小二臉色一緊,笑臉陡然逝去,他警覺地低聲問道:“可是小人招呼不周?”


    “不是。”陸岩柯湊近他,神色凝重道:“我有要事求見。”


    他強調了“要事”二字,凝眉端看小二。


    小二仿佛感受到了事關重大,遂行了禮,轉身便低頭退去後堂。不一會又出來,將陸岩柯帶入後堂。


    熙熙攘攘的客流,依然擁擠在大堂,呼喊聲,碰杯聲不絕於耳。沒有人注意到,白袍飄搖的陸岩柯,已經低著頭,隨小二穿過了隔斷後堂的青布厚簾。兩個人的腳步非常輕,袍裾帶著若有若無的風聲,“呼呼”飄遠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飛白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露為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露為霜並收藏飛白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