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予回到聽雪齋中,因為那廝拉著她胡鬧,床榻上的被褥也是淩亂一片。


    她取下發髻上的銀簪子,挑了挑燈花。


    展開了六王爺給她的那摞信箋。


    那是哥哥在最後的日子裏留下的隻言片語。


    而今日熬夜,那明日她定要稱病不上朝了。


    反正暴君都知道她今夜受了不小的驚嚇。


    “先生,有客到!”


    迷迷糊糊中,女孩兒活潑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睜開眼睛,天光已大亮。


    “秀韻,來者何人呀?”


    卿予發問的同時,將脖子往下縮了縮。


    少時冬日,她最愛裹著被子懶睡。那時候,娟娘搬都別想把她搬下床呢。


    此時,炭火已熄滅了大半,屋子裏早就不甚暖和了。


    “來的是位公子,自稱姓李,他說今日登門,隻為吊唁故友。他瞧上去,雖說像個讀書人,可又很氣派。”


    卿予明白,是南安王李寒星來祭奠兄長了。


    她披衣起身,簡單洗漱後,去往前廳迎客。


    南安王李寒星今日登門,禮數十分周到。


    或許是為了避嫌,他還邀請了周老太傅,國子監祭酒以當年在兄長麾下的幾名禦史。


    臨別之際,李寒星誠摯的望向卿予,“小予兒,正月祭奠先帝後,六哥哥就回燕地了。這一去,山高路遠,將不再回來。隻望你在長安平安!”


    ”這段時間,若你改變主意,我豁出去一切,也會帶你走。”


    卿予含笑不語,送走了前來吊唁兄長的這些清流文士。


    崔逖也說願意護著她離開,李寒星也說想帶她走。


    可卿予也想明白了,暴君那麽瘋,她任何關於離開的想法,都不過一個夢。


    ……


    冬月皇帝擺駕在清泉宮,命百官隨行。


    清泉宮在泉山之頂,多溫泉。


    很小的時候,卿予曾經隨哥哥去過一次。當年麗妃身體羸弱,先帝常年陪她住在清泉宮中。冬日也在這清泉宮議過事。


    卿予找了好幾條理由告假,都被暴君一一駁斥了回來。


    最後一次,克奉親自來林府,屏退眾人後,麵露難堪,“聖上口諭,說林大人若不一道隨百官上山,那就將林大人拉到承天門下,剝了,……褲子打二十梃杖。”


    狗男人,又威脅她!


    卿予無奈,才在家睡了幾個懶覺,又得給朝廷賣力了。


    想到南安王李寒星還在長安,暴君心頭肯定還紮著一根刺,她若忤逆,怕連累旁人。


    於是,安頓好孩子們,帶了春娟和崔逖,一道上山。


    清泉山路分兩條,禦用的官道筆直,另有一條小路蜿蜒陡峭。


    禦道開放後,百官有的抬轎,有的騎馬。


    她和崔逖,娟娘時而坐轎,時而從小道步行。


    雖然朔風陣陣,這清泉山寒山帶翠。越往山上,風景越佳。


    崔逖扶著她下來從小道登頂,越走,身子越暖.


    卿予望了望遠山間籠罩的飄渺白霧,——


    “東瀛詩歌中愛以朝霧,夕霧給女子起名。霧氣如紅顏,也易消散。所以東瀛崇尚凋零,短暫的美。”


    她一麵登山,一麵和崔逖聊著天。


    “大人真 是 好見識。書上說南方亦多山巒,終年雲深,霧靄不散。有機會,我真想去看一看。”


    “霧終究是飄渺之物。無法掌控手中。林府家訓,一切以務實為主。至今我亦不敢忘記,時時事事提醒自己。”


    崔逖一路上不時會扶一下她,兩個人行在陡峭的山壁之間,肆意自在。


    “林家一門忠勇,天下人崇敬。崔逖亦然。如今,在大人身邊,能被大人時時教誨,也進益良多。”


    “你莫把我喊那麽老。”


    卿予看著崔逖輕笑,這個少年,自從跟在她身邊後,如今越發持重。


    上了山,內廷把林府與劉凜的將軍府安排在一個院中,這個安排甚好。


    晚膳後也不必覲見皇帝,隻說第二天再議朝綱。


    於是,卿予和娟娘就在湯泉裏肆意的泡著,隔著院牆,能聽到崔逖在外練劍的聲音。


    暖池水氤氳升騰,讓人生困,睡了很久,娟娘才喚她起來。


    在山上呆了幾日,上午主殿議政,下午各部辦差,一切也算平安無事。


    南安王,太後,皇帝住在最大的昭陽殿中。


    政事議完,南安王偶爾會與劉凜一道過來坐坐,幾人飲茶或一起簡單用些午膳再各自散去。


    卿予並無實權在身,每日晌午後就和娟娘一起泡湯。然後攜著娟娘與崔逖一道去山中各處轉轉。


    今日午睡後,太監傳旨說今晚皇帝賜宴百官,明日回朝。


    卿予綰好發,換件深藍色襴袍,帶崔逖去赴宴。


    清涼正殿不大,太後坐左上方,皇帝居正。


    南安王在右下方。


    百官朝見後按官階品級落座於殿四周,坐了兩排。銅鶴嘴裏雲煙嫋嫋。太監宮娥上了些菜肴,俱是這山中的野味和野菜,別有風味。


    酒過三巡,百官俱舉杯祝禱太後和皇帝康健。


    “還有一事和諸位卿家商議,昨日六王兄向母後和朕辭行。朕實在不舍王兄回燕南。故而留兄長在京中長住。”


    李皓宇勾起薄唇,言辭中滿是誠懇。


    “謝聖上美意,臣久居燕南,已經以燕南為家。今每每掛念家中,寢食不安,小郡主尚在繈褓。臣此次回來,既見了太後和聖上安好,又祭奠了先帝與母妃,此番離去,也得安心。請求聖上允臣早日回去。”


    李寒星出列,一一陳情。


    原來宴無好宴。 卿予每次吹拂過山後那激蕩的陣陣颶風,伴著山鷹的嚎叫,總是不免心驚肉跳。


    “聖上仁德,留六王爺長住,真是一件兄友弟恭的美事。”


    “聖上胸懷寬廣,天下人必然稱頌。還請王爺留在京中,在太後膝前盡孝,共享天倫。”


    一幹出來說話的官員,早就得君王授意了吧?


    卿予握緊了懷裏的打王鞭,恨不得上打昏君,下打佞臣。


    此時的這咄咄逼人,讓她不由得也感同身受。


    把人困在長安,好方便了隨時羞辱磋磨,不正是太後與皇帝這對母子的故技重施嗎?


    當年麗妃和太後一直在鬥,六王是暴君奪嫡的最大威脅。困李寒星在長安,也不過為了監視方便罷。


    今六王執意要回,百官和皇帝執意挽留。


    卿予想起兄長信中的話,幾次欲開口。都被劉凜用眼神製止了。


    “朕準備為兄長新建一座府邸,今著工部勘探規劃。朕最記得小時候,和皇兄一起讀書騎射。常常想起,還感歎不已。故而這府邸要仿著宮中的樣式,不必計較資費,一應按最高規製,由朕私庫撥款。”


    李皓宇大度的說,笑談間帶著君王的寬宏氣度。


    於是,又引得百官一陣賽一陣的稱頌。


    而卿予清楚看到南安王垮著臉,雖還在竭力隱忍,卻也顯露出幾分不滿。


    “小郡主尚小,朕已經命人去接,到時候就養在母後宮中。六哥,你對朕的這個安排,可還滿意?”


    李皓宇手中把玩著白玉狸貓,望向李寒星的眼眸裏帶上了幾分得意。


    放出宵雲衛刺殺王妃的消息,李寒星也能忍,那就別怪他用別的手段了。


    “聖上,毓兒還是個不滿半歲的嬰孩,如何能禁得住長途跋涉,請聖上體察。臣願居京中,為君分憂。隻是還請等春暖花開,毓兒能走能坐了,再接來長安不遲。”


    李寒星起身道,他聲音低沉而滿是懇求,握住酒杯的手,微微顫抖。


    “六王兄此言,是不是覺得朕安排不妥?”


    李皓宇的臉色,在這一瞬間暗沉下來,滿是冷漠陰沉。


    滿朝文武,皆無人說話。


    卿予腦子“嗡嗡”的。


    暴君今日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用一個小孩兒來做威脅,他還有點人性良知嗎?


    “請寒星賢弟為天下安,永居燕南。”


    這是兄長最後的囑托,也是避免這兩兄弟手足相殘的破解之法,更是避免戰爭,百姓安居樂業的保障。


    “聖上,臣有話說。”


    崔逖拉不住卿予,劉凜的眼神更製止不了她。


    她堅定的站到了殿前,抬眼的這一瞬,正好與暴君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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