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中,李皓宇又做起了夢。


    卻是接續幾日前在卿予閨閣的夢境。


    夢境裏,他回到了她十歲那年。


    那一年上元節,正是月上柳梢之時。


    他正在與兄弟姊妹們一道,在皇祖母宮裏玩耍。


    其他的皇子,公主們守著太後,陪她老人家賞煙火,猜燈謎。


    他呢,十二歲了,卻非要父皇最寵幸的大太監羅詰給他當馬騎。


    他嫌棄的在羅詰屁股上一揮鞭子,“既然老馬識途,克奉,就把老馬的眼睛給本王蒙起來。”


    “殿下呀,饒了老奴吧。”


    羅詰摸了摸在椅子上撞出的滿頭包,苦苦哀求道。


    “饒你也可以。隻要你蒙著眼睛,把本王從這裏馱到禦花園的梅花樹下去。”


    他驕矜的說。


    這個老東西,多次替父皇給麗妃送東西。逮著機會,他怎麽也要替母後出這口惡氣。


    正玩得盡興,卻聽說林府的小姐走失了。


    他倏然跳下羅詰的背,就往宮外跑。


    此時,宮門下鑰也攔不住他。


    皇宮裏有多少院牆可以翻,多少狗洞可以鑽,他比誰都清楚。


    “九哥哥,我想去逛燈市。可哥哥說,我得到十五歲了,才能去參加上元節。”


    卿予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提醒了他。這個小丫頭,定然是溜出門去燈市了。


    李皓宇高高挑著燈市上最華麗碩大的燈籠,在長街上來回走了好幾圈。


    隻盼這樣她也容易看到他。


    雪夜裏,一個肉乎乎的小小人,穿越人潮,朝他猛的撲過來。


    “九哥哥!”


    小姑娘一看到他,就撞入他懷裏,眼淚汪汪,一臉淒惶。


    多年以後,他也還記得,小小的卿予,凍得縮手縮腳,跟個傻貓兒似的。


    他心疼壞了,趕緊脫下自己的紫貂大氅裹住她。


    此時的卿予也走累了,淚眼朦朧的趴在他背上,抽抽噎噎的,給他講述今晚的經曆。


    她是混在林府拜謁的賓客中溜出門。


    玩得久了,才開始害怕回家被收拾。


    正不知何去何從,就看到一盞漂亮的明燈。


    那挑燈的漂亮少年,正是相熟悉的東臨王。


    卿予的眼淚一顆顆砸落在他背上,濡濕了他後背的一片衣裳。


    “那我現下該怎麽辦?今日哥哥一定會用戒尺抽我手心了。”


    “調皮的時候,你怎麽沒想到要被責罰呢?”


    他背著她,數落她的聲音卻那麽溫柔。


    “小予兒,記得以後再莫亂跑了,不然,被人牙子抓了怎麽辦,回去被罰了又怎麽辦?誰來哄你這個愛哭鬼呢。”


    在風雪中,他背著她踟躕前行。


    “傻予兒,有我在,一切還不好辦嗎?你就對家人說,是你九哥哥帶你出府買糖葫蘆去了。”


    他給卿予拿主意。


    她在他背上擎著燈,燈光照亮了兩人的前路。


    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腳印。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話。


    “九哥哥,你可願意讓我長大後也跟著你?以後你的銀子分我一半,我闖的禍,你也擔一半。”


    十歲的卿予,拿捏起他的心,卻已經是高手了。


    要是換別人和他這樣說話,估計得被丟在雪地裏,狠狠吃上幾記窩心腳。


    可卿予的話,卻讓他身子狠狠一顫。


    “九哥哥都願意。莫胡思亂想了,合上眼睛睡一覺,睡醒了就到家了。”


    他送卿予回林府,承認是他引誘她出門。


    也為此挨了一頓鞭子,被罰去皇太後宮中關了三個月。


    再見已是春天,他和劉凜正在南安王府的院子裏射箭。


    ”九哥哥,你不理予兒了嗎?為何這麽久都不來瞧我?“


    她大眼睛含淚,委委屈屈的說。慢慢挨到他身邊,拽著他的衣袖再也不放手。


    他把箭扔給小黃門。又陪卿予瘋玩了一下午,兩人一道笑話比劍輸了的劉凜鑽狗洞,也順便薅禿了李寒星院子裏的幾棵桃花。


    往事在夢裏紛至遝來。


    踏著初冬的第一場雪,征伐北奴國的王師,曆經五年,終於浩浩蕩蕩班師回朝。


    李皓宇騎在白玉驄上,揮鞭指向長安方向。下令大軍原地休整,等待朝廷命令。


    他的身邊,緊緊跟著一輛由兩匹健壯的紅棗馬驅策的馬車。


    “殿下,我們終於回來了。”


    一道嘶啞的嗓音從簾子中傳來。兩個兵卒攙扶一個青年男子從馬車上下來。


    銀色麵具覆蓋了他的臉,下頜處還隱約可見蜿蜒猙獰的疤痕。


    男子的衣袖與袍裾迎著郊野的朔風招展,顯得空空蕩蕩。原來他在戰場上不僅毀了容貌,還被斬斷了一手一腳。


    他跳下馬,將轡頭交給身邊近衛。


    熱血兒郎,沒有近鄉情怯,他想念母後,想念予兒,也想念留在長安為他謀劃一切的葉昀了。


    “當時年少青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如今歸來,我已經是半殘之人,醉紅樓的春娘要是還在等我,我就給她贖身。然後置一座大宅子生一個胖兒子。”


    韓克儉立在凜冬長安郊野肆虐的野風裏,回憶往昔,如今的半殘之軀,並不影響他的豪情肆意。


    “克儉,若春娘還在等你,那她此番就賺大了。嫁給你,還能做個誥命夫人。“


    他笑著接話。


    此時,麵上神色不變,內心卻已經澎湃激烈。


    可憐無數山,北望是長安。


    這繁華富庶的長安城,也是帝國無數英武兒郎,回不去的故鄉


    若那個春娘變了心,他就一把火把那醉紅樓燒了,重新給韓克儉送兩個美貌的良家女子。


    “殿下離開長安時,是白馬金鞍美少年。如今回來,更是令長安女郎傾心的大將軍。我雖以後不能再為殿下建功,我的兒子,十八年後,依然可以代我盡忠,送他給殿下做近衛。”


    克儉單手拄著鐵拐,言談間依舊有金戈鐵馬,氣吞如虎的氣勢。


    “好。老子英雄兒好漢,你韓克儉的兒子,必然不會差。”


    他用力拍了拍克儉肩頭。


    出征的時候,韓克儉是風流紈絝,他是長安城裏的小霸王。如今歸來,經曆千難萬險,披風沐雪,年已弱冠,他不再是青澀少年。


    先行官擎著令旗,一路策馬高喊,“陛下宣征北大將軍即刻入朝覲見!”


    先行官後麵還跟著一個青衣的青年內侍,滾馬下來,見了九王和克儉,一邊“砰砰”磕頭,一邊慟哭。


    “克奉,你別給韓家祖先丟臉。我韓家兒郎,流血不流淚。”


    克儉出言訓斥,“你老哥還活的好好的,還要娶妻生子,長命百歲。”


    克奉揚起一張淚漣漣的臉,再看向風采更勝以往的九王,揚起袖子,在臉上用力抹了一把,竭力平複情緒。


    此時,斜衝出來一匹栗色的矮腳馬,一個紅衣姑娘,衝到克儉身邊。


    一頭紮進克儉懷裏,雙手緊緊拽住他的腰帶,“嗚嗚”的就開始哭。


    士兵們看得目瞪口呆,很快在豔羨中哄笑起來。


    這韓克儉離開長安時,出了名的處處留情,如今一看,所言不虛。


    那姑娘的小臉躲在克儉懷裏,哭了良久,才抽抽噎噎說,“九哥哥,不論你現在是什麽樣子,予兒都不會嫌你。我願意嫁給你!”


    她此言一出,換來了周遭士兵們更大的起哄聲。


    他大驚失色,一把把韓克儉懷裏的姑娘奪過來。


    “傻子,你九哥哥好好兒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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