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的秋天,落葉紛飛,金黃滿地,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就在這樣一個充滿詩意的季節裏,我與婆婆迎來了初次相遇。當時的我和班裏另外三名同學一起到了婆婆家,不過那時我隻是她兒子的同班同學罷了。


    至今回想起來,那次見麵仍令我記憶猶新。初到她家時,我的心如同揣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砰砰直跳。整個人緊張到了極點,腦袋深深地低垂著,甚至不敢抬起頭來正視她一眼;雙手更是不受控製般地緊緊絞在一起,手指都快要被擰成麻花了;雙眼則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那裏隱藏著什麽巨大的秘密似的。


    再看婆婆,彼時的她正處於風華絕代的年紀。一頭利落的短發,顯得格外精神幹練;方正的臉龐,線條分明,透露出一種堅毅與果敢;身材雖說有些微胖,但那微微隆起的肚腩非但沒有減損她的魅力,反而在那豐腴之中蘊含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婆婆的獨特之處便在於此,她與那些一見到陌生人就喋喋不休、問東問西的家長截然不同。她言語不多,笑容更是難得一見,總是一副嚴肅而又深沉的模樣。而且,她還有著近乎潔癖的習慣,對於與人過分親昵的行為頗為反感,似乎更喜歡獨自沉浸於手頭的事務當中。然而,要說婆婆最為拿手的,當屬烹飪技藝。每日的三餐,她都會精心準備,從食材的挑選到烹飪的手法,無一不是精益求精,極為講究。


    還記得那天我們返校之時,婆婆竟趁我不注意,悄悄往我的帆布書包裏塞進了兩大罐炒好的西瓜醬。那西瓜醬散發著濃鬱醇厚的香氣,其中豆豉的味道尤為突出,絲絲縷縷地鑽進我的鼻腔,惹得我一路上都魂不守舍,滿腦子都是那美味的西瓜醬,饞蟲被勾得蠢蠢欲動。


    六年之後,我正式成了她的兒媳。那些數不清的西瓜醬可是立了大功。婚禮當天的全家福照片上,我第一次看見她咧開嘴笑,露出兩顆銅色的大門牙,那模樣簡直比哭還難看。婚後第二天早上,我正彎腰打掃院子呢。她把正在嬉戲的小姑子小叔子都叫到我跟前,特別鄭重地對他們說:“你們三個給我記住哦,大嫂大老遠嫁到咱們家不容易,以後不許叫嫂,都得喊姐——親!”這一句“親”,把我這個外來的人心裏說得暖暖的,我都像孩子似的想哭了。她對我的好,完全超出了我對婆婆的想象。聽孩子他爸說我愛吃肉,吃飯的時候,她就會悄悄地把有肉的盤子挪到我麵前,把小叔子急得直翻白眼。兩個小姑子輟學早,在鎮上開了間裁縫鋪,每次街上開始流行新款式的衣服,婆婆都會第一時間命令她們:“先給你姐扯料子做一身。”


    想當年啊,我就在咱們那鄉下的中學裏當老師。那時候呀,我幾乎每隔兩三天就能換上一身嶄新漂亮的衣服。就憑這個,學校裏好多女同事別提有多羨慕啦!尤其是在婆婆去賣蘋果的那一年,那可是她第一次獨自一人跑去遙遠的廣州闖蕩。整整一個月之後,她風風火火地回來了,手上還拎著一個超級大的帆布包。我們一家人全都圍在她身邊,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而婆婆呢,一句話也沒多說,直接伸手就把那個帆布包的拉鏈給拉開了。緊接著,她從裏麵掏出了一個大大的、紅彤彤的心形禮盒,第一個就遞到了我的手中,滿臉笑容地對我說:“阿梅呀,趕快打開來瞧瞧,看喜不喜歡?”我滿心歡喜又迫不及待地拆開了包裝紙,定睛一看,哎喲喂,竟然是我心心念念盼了好久好久的那套米黃色的套裝運動服!那一刻,我簡直開心得要飛起來啦!直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小姑子和小叔子看向我時那充滿羨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兒呢。那種被人放在心上、無比重視的感覺,我在自己娘家的時候可是從來都沒有體會過喲。或許婆婆隻是因為特別疼愛我老公,所以連帶著對我也這般好了,但就算這樣,我依然覺得自己仿佛被捧在了手心裏,寵上了天似的,幸福極啦!


    周末到了,我懷著期待與喜悅的心情回到家中。一家人決定一同前往蘋果園噴灑農藥,這對於我們來說既是一項勞動任務,也是一次家庭團聚的時刻。


    當我們到達果園時,婆婆開始有條不紊地分配工作。不出所料,她總是將最輕鬆的活兒交給我,讓我負責拉抻藥管。這份工作相對而言較為輕鬆,但也需要一定的耐心和細心,以確保藥管能夠順利伸展並且不被纏住。


    然而,身材嬌小的小姑子可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她總是被安排在最辛苦的崗位上,默默地堅守著。看著她瘦弱的身軀在果園中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敬佩之情。


    婆婆則展現出了令人驚歎的吃苦耐勞精神。盡管她身材胖乎乎的,但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動作卻異常輕快敏捷。在這個炎熱的夏日裏,她毅然背起那重達幾十斤的塑料藥桶,穿梭於果園之間。一桶又一桶,她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一口氣就能打好十幾桶藥水。汗水濕透了她的衣衫,從額頭滑落,滴落在土地上。等到所有的藥水都噴灑完畢,她整個人就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傾盆大雨的洗禮,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布滿了汗珠,就連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


    不僅如此,婆婆對我的要求也遠比我想象中的嚴格許多。或許是因為她深知家庭責任重大,希望每個人都能盡最大努力做好分內之事。作為這個八口之家的頂梁柱,婆婆承擔著太多的壓力和負擔。家裏無論大小事務,都需經過她的操心和拿定主意。她的話語具有絕對的權威性,說一不二,沒有人敢輕易挑戰她在家中的地位。


    記得剛結婚那會,有一天婆婆帶著全家又去果園幹活啦,我因為頭疼就在家裏歇著。院子裏有一大堆落果,都爛得不成樣子了,一群蒼蠅在上麵嗡嗡嗡地歡快歌唱,吵得人心煩。聽到巷子裏有人吆喝收落果,我當時也沒想太多,直接就讓人家全收走了。記得好像賣了二十塊三毛錢,賣完我就順手把錢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了。誰知道婆婆回來後特別不高興,一整天都黑著臉。我本來就心思細膩,心裏那叫一個難受和委屈啊,就跟孩子爸抱怨:不就是賣了一堆爛蘋果嘛,媽至於這麽生氣!再說了,我又沒把那錢自己留著。孩子爸笑嘻嘻地說:親愛的,這件事我肯定站在你這邊。不過你這麽聰明,肯定知道不是錢的問題啦。


    婆婆總是念叨著那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仔細想想,這話還真不假呢!想當初在娘家的時候,媽媽可沒少因為我的性格數落我。她老是嫌棄我嘴巴不夠甜,不愛主動跟別人打招呼,更別說討人歡心了。媽媽那會兒常常憂心忡忡地嘮叨著,擔心我以後嫁入婆家會不受待見。


    誰能想到,等我真正邁進了婆家門後,仿佛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一般。不知怎的,我竟能和小姑子、小叔子們相處得極為融洽。而且啊,每次叫婆婆一聲“媽”時,那叫一個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很多時候,我這邊“媽”字剛到嘴邊,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呢,孩子他爸就在一旁打趣地對婆婆說道:“媽,您瞧瞧,這到底是誰家的兒媳婦呀?不喊‘媽’都不開口說話啦!”婆婆聽了,一邊熟練地揉著麵團,一邊樂開了花,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而我呢,則一下子羞紅了臉,被老公這麽一說,心裏還怪不好意思的。


    時光匆匆,轉眼間婆媳相處已經將近二十年了。大家天天在一口鍋裏吃飯,日子久了,難免也會有些小摩擦。畢竟俗話說得好,哪有勺子不碰鍋沿兒的呢?不過,讓我感到無比幸運和欣慰的是,即便如此,婆婆還是逢人便誇讚我的種種好處,從來沒有在外人麵前講過我半句不好的話。


    婆婆平日裏雖說嘴不饒人,在外人眼裏是個“厲害角色”,但她其實性格沉穩,做事幹脆利落,還特別能吃苦,把家裏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是村裏數得著的富戶,也是讓外人不得不佩服的女強人。不過作為母親,她的難處、辛苦和不容易,卻沒幾個人知道。婆婆是個孤兒,打小就被父母扔在了孤兒院,好在外婆家好心收留,一直到去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她對生活從來沒有過抱怨。辛辛苦苦養大了四個孩子。兩個兒子長得那叫一個帥氣,可就是因為一種血液病,在少年時都落下了殘疾。為了給兒子治病,婆婆那是操碎了心,不知道往醫院扔了多少辛苦錢。公公覺得婆婆身份不明,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對生活失去了信心,動不動就摔盤子砸碗,整天借酒澆愁,通宵打麻將,家裏的事一概不管。一個農村婦女,手裏有點錢,一到農閑就背著生病的小兒子,去西安,上北京,到處找醫生看病,風裏來雨裏去的,也沒聽她叫過苦喊過累,更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隻要有一絲希望,她都堅決不放棄。


    後來呀,那兩個小姑子的婚事可真是遭遇了重重波折呢!不知怎的,村子裏頭竟開始流傳起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來。有人言之鑿鑿地聲稱這家的姑娘就算再怎麽出色厲害,也是萬萬娶不得的。為啥?說是她們家族有遺傳性疾病,要是娶進門,生下來的後代怕是會遭殃哩!就這樣,這兩個既善良又勤勞能幹的好姑娘,第一次結婚時本還滿心歡喜地憧憬著未來美好生活,卻不曾想最後竟是糊裏糊塗地就離了婚。而當她們想要再次尋覓如意郎君時,也隻能迫於無奈選擇遠嫁到遙遠的他鄉去。


    可憐呐,這家裏頭的四個孩子,每個人身上所承受的傷痛,都如同沉甸甸的巨石一般,一塊接一塊地堆砌在了母親那顆柔弱的心間。那該是怎樣高聳入雲、重如泰山的一座痛苦之山啊!這位婆婆,就像是一隻緩慢爬行的蝸牛,背負著無比沉重的包袱,一路艱難前行。她這一生當中,從未碰過紙牌,更別提打麻將這種消遣活動啦。而且呀,她向來不喜歡跟旁人紮堆湊在一起談論家長裏短、搬弄是非之事。要麽就是腳步匆匆地趕往自家田地勞作,要麽便是心急火燎地奔波於帶孩子們看病求醫的路途之上;不是在果園裏頂著炎炎烈日揮汗如雨地辛勤耕耘,就是在家中忙碌不停,操持著清掃房間和準備飯菜等家務活兒。這麽多年來,人們壓根兒就未曾見過她有哪怕一星半點偷懶耍滑的時候。


    婆婆五十四歲那年,終於被生活打倒了。那天,也是大小姑接到法院傳票的日子。第二次,又陷入了婚姻的困境。我和小姑子坐公共汽車剛到市區,突然就接到了房東的電話:“你婆婆暈倒啦……”我和小姑子趕緊跳下車,往回趕。怎麽會這樣?婆婆身體那麽好,之前也沒有任何跡象啊。婆婆的診斷書上清楚地寫著:腦溢血。醫生說,還好送得及時,出血量不大,不然真的會有生命危險。第三天,昏迷中的婆婆才慢慢醒過來。我一直在她身邊陪著。那時候孩子爸在外地出差,公公跟著小兒子一家在外地做生意。二小姑子在村裏。她一醒過來,就緊緊抓住我的手,還沒說話眼淚就先流了下來。這是我和她相處將近十年,她第一次拉我的手,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裏的脆弱。


    我們之間實在是太相似了,每當到了至關重要的時刻,總是變得拙嘴笨舌起來,根本就不懂得如何說出那些能夠令彼此感到甜蜜溫馨、暖意融融的話語。


    在那漫長的住院時光裏,整整一個月之久,她最為自豪的事情莫過於同病房的病友用手指著我,對著她說道:“瞧瞧您這位閨女,整天忙前忙後的,可真是孝順啊!”聽到這番讚揚,她心中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甚至難以掩飾,於是連忙回應道:“這可不是我的閨女哦,而是我的大兒媳婦兒呢!”隨著旁人的誇讚之聲越來越多,婆婆竟然表現得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一般,越發地得意忘形起來。


    就在這時,隻聽見婆婆喊道:“阿梅啊,我的後背感覺不太舒服,你來幫我撓一撓吧。”我聽聞此言,不敢有絲毫耽擱,迅速地伸手撩起她的上衣,輕柔地為她撓起背來。沒過多久,婆婆又開口說道:“阿梅呀,我的右腿這會兒感覺特別疲乏無力,你來幫我捏捏唄。”話音未落,我便急忙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為她揉搓按摩腿部肌肉。而一旁的大小姑見狀,則衝著婆婆不停地翻著白眼,顯然對她這種指使我的行為頗為不滿。然而,婆婆卻對此視若無睹,依舊側身躺在病床上,與身旁的那位老太太談笑風生,聊得好不熱鬧。


    說來也真是令人感到詫異不已,婆婆不過就是生了一場大病罷了,可誰能想到,這場病就好似一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婆婆性格轉變的大門。以前那個總是不苟言笑、嚴肅刻板的婆婆竟然一下子變得隨和可親起來。


    在住院期間,婆婆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開始主動與病房裏的其他病友們交流攀談,時不時還會發出爽朗的笑聲。那笑聲如同春日暖陽下綻放的花朵一般,燦爛而又溫暖人心。


    眼看著婆婆就要康複出院了,然而在此之前,孩子他爸和公公卻因為工作原因一直身在外地,未能及時趕回照顧。直到臨近出院的時候,他們倆這才心急火燎地匆匆忙忙往醫院趕來。


    等一切出院手續都辦理妥當之後,我們一家人便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回家之路,一路上熱熱鬧鬧的場景,倒也讓這原本枯燥乏味的行程增添了幾分溫馨與歡樂。


    回到老家後,不得不說這裏的水質著實有些糟糕。水中所含的氟含量高得嚇人,長期飲用這種水對人的身體有著極大的危害。尤其是在這個村子裏,許多人到了中年時期,雙腿就開始逐漸彎曲變形,而且時常伴隨著難以忍受的劇痛。


    像婆婆這樣整日辛勤勞作的人更是如此,剛剛才過五十歲而已,兩條腿就已經變成了所謂的“羅圈腿”。每次走路的時候,那姿勢看上去就好像是腳腕處戴著一副沉甸甸的鐵鐐銬一樣,每邁出一步都顯得異常艱難吃力。一瘸一拐的樣子,讓人看了不禁心生憐憫。想當初我初次見到婆婆的時候,她還是那麽的精明能幹、雷厲風行呢!


    婆婆出院後的頭兩年,雖說腿腳不太利索,動作也稍顯遲緩,但生活自理還是沒啥問題的。她依舊如往昔那般愛幹淨,甚至有些潔癖,凡事都要親力親為才安心;而且還特別喜歡操心家裏家外的大小事務。盡管那雙腿飽受病痛折磨,但她仍舊閑不下來,沒事的時候便拖著那兩條病怏怏的腿,一步一拐地艱難走向田地,親自去監工。


    公公也在很努力地想要做出一些改變,好讓她能夠稍微放下心來,多休息調養一下身子。然而,不管公公怎麽做,她似乎總是對他不大放心。


    每隔個兩三天時間,她準會扯起嗓門,在電話那頭衝著我大聲喊道:“阿梅呀!前巷子你李叔吃了某個牌子的藥之後呢,嘿,一下子就能走得順順暢暢的啦!還有後麵巷子那個你王奶奶,也是吃了同一種牌子的藥喲,身上的毛病全都好利索啦!”每當聽到婆婆這般急切又充滿期待的話語時,我總會趕忙應和道:“好嘞,媽,我知道啦!這幾種藥呀,等我回家的時候一定都給您買好幾盒回來。”


    其實,婆婆心裏頭始終堅信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完全恢複到從前的模樣。畢竟,以前她的身體可是相當健壯結實的呢!就連我有時都會忍不住這麽想:隻要婆婆能認認真真地把那些堆積如山般的藥粒子、藥丸子以及膠囊等等統統吃光光,說不定真能跟電視廣告裏麵演的那些老人家似的,輕輕鬆鬆就重新站得穩穩當當的啦!每次看到她一把接一把地吞服著那些藥物,一絲不苟地完成各種各樣的康複訓練動作,我的腦海當中就會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浮現出她身體健康、生活幸福美滿的畫麵。


    想當年啊,就在市區裏,我們咬著牙按揭買下了屬於自己的一套房子。可這一來呀,欠下的外債簡直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沒辦法,我和孩子他爸隻能拚了命地去賺錢。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連軸轉個不停。一年到頭,也就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抽出那麽一點點時間回老家看看年邁的老太太。


    也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知不覺間,我竟然成為了這個家裏的頂梁柱。不管是小姑子還是小叔子,但凡遇到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拿定主意的時候,他們都會第一時間跑來詢問我的意見和想法。甚至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公公也是如此,隻要我一回老家,他立馬就開始向我詳細匯報果園和莊稼的各項收入與開支情況。


    我自己其實也稀裏糊塗的,完全不清楚到底是從哪一刻起,我就像是變戲法似的,從原本那個隻負責在廚房裏燒火打下手的小丫頭,突然間就被推到了掌握大勺、掌控全局的關鍵位置上啦!過年家裏待客的時候,隻要我拿起刀,在案板前開始切菜,偶爾回頭一瞅,大姑在擇菜,二姑在洗刷,小叔子在料理雞魚,弟媳在埋頭添柴燒火,大家有說有笑,各忙各的。這場景,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剛嫁過來的時候……何其相似的一幕,隻不過那時候坐在案板前的是婆婆。隻不過,我炒菜顛勺的時候,老太太偶爾會拄著拐杖站在我身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有時候還沒等她開口,小叔子準會捏著鼻子模仿婆婆的聲音喊:“阿梅啊,少放點醬油哦……”我拿著醬油壺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大家“撲哧”一下全笑了,就連婆婆,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因為這個秘密大家都曉得,醬油可是我的最愛,婆婆年輕的時候最怕我把菜炒得黑不溜秋的。


    那些被電視廣告吹得神乎其神的藥粒子,堆起來像小山似的,卻沒讓婆婆的病情有絲毫好轉。在最後的兩年裏,她的腦子開始變得迷迷糊糊。做飯不是忘了放鹽,就是炒菜忘了倒油,甚至有次差點把房子給點著了,嚇得公公趕緊學做飯,再也不敢讓她進廚房啦。就算拄著拐杖,婆婆走路也很費勁,就像個顫顫巍巍的老人,一點點地往前挪。她再也去不了蘋果園,也沒法監視公公的懶散了。每天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吹著風,那渴盼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村外……她的眼裏、心裏,就隻剩下她的兒女們啦。


    一個下雨天,公公突然打電話過來,說婆婆上廁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接到電話後,我趕緊坐車趕往鎮上的醫院。才幾天沒見,婆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老了好多。她有氣無力地躺在病床上,灰白的頭發亂糟糟的,眼神空洞得很。她的鼻孔裏插著氧氣管,左手背上紮著輸液管,腹部還掛著半截黃色的尿液袋。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背,輕聲喊她“媽”。她卻像沒聽見一樣,動也不動,一點反應都沒有。二小姑把我拉到一邊,眼睛裏閃著淚光說:“姐,咱媽變傻了,都不認識人了。”怎麽會這樣呢?我忍不住哽咽起來。心裏想著,她以前那麽愛她的孩子們,怎麽會舍得離開呢?果然,接下來的幾天,婆婆一直不說話。醫生說,她的大腦已經完全萎縮了,失去記憶了。我們當然不相信這是真的。沒事的時候,我、兩個小姑子、小叔子和弟媳就會排成一排,站在婆婆麵前讓她一個一個地認。可她總是麵無表情地搖頭,或者幹脆直接不看我們任何人。


    到了第三天,孩子他爸這才火急火燎地從太原急匆匆地趕了回來。要知道,他可是婆婆心心念念、最為牽掛且深感自豪的孩子啊,更是婆婆在這世上生命延續的最後一絲希望所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奇跡居然真真切切地降臨了!隻見婆婆竟然在看到孩子他爸的瞬間,一下子就清晰而準確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緊接著,大姑子和我也依次出現在婆婆麵前,而婆婆同樣能夠毫不費力地將我們辨認出來。然而,無論小叔子和二小姑如何絞盡腦汁、費盡心力地去引導和暗示,婆婆卻始終對他倆毫無印象,仿佛他們是從未謀麵的陌生人一般。自那時起,婆婆便隻能依靠輪椅來行動,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務都無法自行料理了。當我們最後一次回到家中探望時,婆婆的身體狀況已然變得極度虛弱不堪。每一天,她都靜靜地蓋著被子,赤裸著身子躺在那張土炕上,臀部下方則墊著厚厚的尿不濕。此時的婆婆,看上去就如同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一般,飲食起居、排泄等所有事情全都依賴公公一人悉心照料。為了幫助婆婆盡可能地鍛煉其日漸衰退的記憶力,我們決定再次玩起那個曾經熟悉無比的認人遊戲。首先站出來的是小姑子,她滿懷期待地看著婆婆,然而婆婆卻隻是吃力地緩緩搖動著頭,表示自己並不認識眼前之人。然後小叔子也站了出來,婆婆還是吃力地搖了搖頭。最後孩子他爸站了出來,婆婆依然搖了搖頭。突然,婆婆伸出手指著蹲在炕頭剝香蕉的我,流著口水,含含糊糊地說:“她是阿梅,我就隻認識她……”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這可是老太太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呢。


    2013 年 6 月,陽光依舊熾熱地灑在大地上,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點燃一般。而對於我來說,這個月份卻有著特殊的意義——那是孩子爸在太原工作的第六個年頭。時光匆匆,歲月如梭,然而我們之間的感情卻未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由於種種原因,我和孩子爸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最終無法調和。於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我們選擇了瞞著所有家人,以一種相對平和的方式結束了這段婚姻關係。盡管心中難免有些傷感,但生活還得繼續向前。


    就在分手後不久的十月十六日那天,孩子爸突然風塵仆仆地回到家中。當時,我正在廚房裏忙碌著準備晚餐,手中的菜刀正有節奏地切割著蔬菜。突然間,一陣熟悉的門響聲傳入耳中。我停下手中的動作,轉身看去,隻見孩子爸靜靜地站在我的身後。


    他的臉上滿是疲憊與哀傷,嘴唇微微顫抖著,終於吐出一句話來:“咱媽快不行了……”聽到這句話,我的心猛地一顫,猶如被重錘狠狠地擊中一般。眼前這個曾經在我眼中不可一世、永遠傲嬌的男人,此刻竟然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樣,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哭得泣不成聲。


    看著他如此悲痛欲絕的模樣,我的心情瞬間變得柔軟無比,仿佛化成了一灘水。那些過往的恩怨情仇在這一刻似乎都已煙消雲散,我甚至完全忘記了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家族中的一員。沒有絲毫猶豫,我二話不說放下手中的菜刀,迅速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跟著他急匆匆地下了樓。


    坐在車上,氣氛異常凝重,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孩子爸默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我。我接過一看,裏麵裝著整整五萬塊錢。無需多言,我心裏很清楚,他這是把老太太的後事全權托付給了我。回到老家,老太太躺在床上吊著液體。小姑子小叔子還有親戚們圍了一圈,個個眼裏噙著淚花。老太太雙眼緊閉,已全然沒了意識,隻是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孩子爸一下子就撲了過去,拉著老太太的手,可著勁喊著:媽,媽—— 孩子爸眼裏全是淚。全是不舍。全是愧疚。全是心疼。隻可惜,這個疼了他一生,嗬護嬌慣了他一生的女人,再也聽不到了,再也坐不起來,再也不能摩挲著他的手心,親切喚他一聲:我的兒,你回來啦。


    她的喘氣聲越來越輕,越來越細。到了第七天,老太太已經奄奄一息了。終於,她停止了生命的抗爭。我一直守在她身旁。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親眼看著一個生命慢慢走到盡頭。真不敢相信,那麽健康有活力的一個人,就在你眼前,看著她的身形、肉體一點點地癟下去,癟下去,直到瘦骨嶙峋,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老太太,還是走了,享年六十四歲,距離她患腦溢血那天剛好十年。所有的兒女們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不過,對於一直被病魔折磨,毫無生命質量和尊嚴的老人來說,這又何嚐不是一種解脫呢。我心急如焚地趕往鎮上,腳步匆匆,心中隻想著一定要為老太太挑選到一口最好的棺木。當我踏入棺材鋪時,目光急切地掃過那些陳列著的棺木,仔細比較它們的材質、做工以及外觀。經過一番精挑細選後,終於選定了那口最符合心意的棺木,仿佛它就是專門為老太太而等待著我的到來。


    緊接著,我馬不停蹄地去找村裏管事的人,與他一同商議老太太的後事細節。我們圍坐在一張陳舊的木桌旁,認真討論著每一個環節。從邀請親朋好友的名單,到葬禮儀式的流程,再到所需物品的籌備等等,事無巨細,我都一一記錄下來,並與管事的反複確認,生怕遺漏任何重要的事項。


    隨後,我又找到負責酒席的廚師們,與他們商討酒席的規模和菜品。根據預計前來吊唁的人數,我精心計算著需要準備多少桌酒菜才能既不浪費又能讓客人們滿意。同時,還不忘與廚師們交流對菜品口味和質量的要求,希望能夠用豐盛美味的菜肴來表達對老太太的敬意和懷念之情。


    除了這些實際事務外,我還要撰寫悼詞。夜晚來臨,萬籟俱寂之時,我獨坐於書桌前,思緒萬千。回憶起與老太太共同度過的將近二十年時光,那些溫馨的畫麵如同電影般在眼前不斷放映。她慈祥的笑容、關切的話語以及對家人無私的付出,都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底。我將這一切化為文字,用心書寫出一篇飽含深情的悼詞,希望能夠在葬禮上向眾人訴說老太太平凡而偉大的一生。


    時間緊迫,按照當地的風俗習慣,留給我們的準備時間僅有不到三天。每一天都是如此繁忙,但我不敢有絲毫懈怠,努力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因為我深知,這次葬禮對於老太太來說至關重要,我一定要讓她順順利利、毫無遺憾地離開人世。


    終於迎來了起靈的日子,哀樂聲在空中回蕩,如泣如訴。孩子爸一聽到那悲切的音樂響起,便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悲痛,撲倒在棺木之上放聲大哭。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滴落在棺蓋上,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哀傷。而我,這個曾經與老太太朝夕相處了近二十年的兒媳,如今卻已成為了一個“外人”。身著一襲白色的孝服,靜靜地站立在人群之中,默默地流著淚。眼中的淚花閃爍著過往歲月中的點點滴滴,那些溫暖的瞬間此刻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令我心痛不已。


    隨著送葬隊伍緩緩前行,老太太最終被安葬在了家族墓地中。葬禮結束後,人們漸漸散去,各自回歸到原本的生活軌道。為了生計,大家都繼續忙碌著。就連公公,也在默默收拾好行囊之後,鎖上了家門,踏上外出打工之路,留下空蕩蕩的房屋和那份深深的思念。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這一眨眼間,竟然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二個年頭!然而,每一年的中元節,那位慈祥的老太太都會如同設定好的鬧鍾一般,準時無誤地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


    夢中的場景總是那麽清晰而真實,隻見她孤零零地端坐在家門口的小板凳上,眼神裏透著無盡的孤獨和落寞。那雙眼眸濕漉漉的,仿佛隨時都會有淚水滾落下來。


    曾經有很多次,當我麵對這樣的情景時,心中都忍不住想要對她說:“媽,咱們婆媳之間的緣分早就走到盡頭啦!”可是,每當我的視線與她那充滿期待的淚眼相對視的時候,再看看身旁那個由她含辛茹苦撫養長大的兒子,以及她那一頭淩亂不堪、早已花白的頭發,還有她的目光緩緩越過自己的兒女們,最後傻乎乎地指著我說道:“我就隻認得她,她是阿梅……”


    就在那一刻,所有原本到了嘴邊、想要拒絕她的話語,瞬間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堵住了一樣,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緊接著,我的眼淚便不受控製地“唰”地一下流淌滿了臉頰,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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