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二更。


    閆似錦說完那話便又是一陣急喘,我瞧著他蒼白麵色,將要說話,他卻抬手,朝我做了個噤聲手勢。


    “別說話,我決定的事沒人能更改。”


    這話他說的萬分篤定,且滿臉正色,令我差點以為又見初遇時那拒人千裏之外的小子。


    於是便不再說話,我隻是垂眼簾瞧自己的手。良久方緩緩自懷中掏出塊帕子,硬撐著抬起手來,替他拭去額上汗珠兒。


    努力在臉麵上擺個誇張笑意,我一字一句說的格外認真,“閆似錦你入得我棲霞門,我便是你師姐!今兒我便以二師姐的身份與你說話。”


    他歪頭瞧我,將眼笑得像彎月牙,“是,二師姐有事盡管吩咐。”


    “閆似錦你聽好了!這次換魂你必須活著!”


    閆似錦麵上笑容僵住,好半響方點頭,也一個字一個字無比認真回我:“是!閆似錦謹遵師姐教誨,一定聽師姐的話,活著!”


    活著!嗬,隻要能活著,便是最好了!


    我錢招招稀裏糊塗的活了百十年,今兒才發現,原來什麽功名利祿,什麽吃喝享受皆是過眼雲煙,唯有活著,方是此生最大幸福。


    與閆似錦四目相接,我二人皆認真頷首,繼而朗聲笑。


    依舊二更。


    窗外想必夜色正濃,該是有群星閃爍吧?該是有月掛柳梢頭吧?


    三支離魂香已重新移回來,而我與蘇姚相對而坐,閆似錦依舊在我倆正中/央,手掐蓮花訣,雙目緊閉,口中默誦清水咒。


    “此水非凡水,一點在硯中,雲雨須臾至。病者吞之,百病消除,邪鬼粉碎,急急如律令。”


    這世間最繁瑣的往往也是最簡單的。


    閆似錦清水咒念罷,便三叩齒七咽液,手掌一翻,本好端端在地上的離魂香“嗖嗖嗖”騰起,皆到了他手掌心。


    他雙手掐住離魂香,翻腕子,又是緊跟著一道訣,這次訣法念誦得極快,我就見那離魂香本明明滅滅的光點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微弱,猛然間又大亮,而腦中一蕩心中便要空了。


    “噗――”


    卻在此時本全神念咒的閆似錦突地噴出一口血水子來。那的確是噴出了!噴出的血水子洋洋灑灑在半空中成了血霧,迷了我的眼亂了我的心。


    “閆似錦!”


    我大叫一聲,那心內腦中的空明便消散。而閆似錦一口血水子噴出,人便晃了幾晃就要倒下去。


    壞了!我倒不怕此生頂著蘇姚肉身,卻怕正施法的閆似錦走火入魔!


    正此時就見一道月白光華在我眼前急閃而過,竟是籬落。他飛身進入陣法中,人還未完全落地,在半空中便已雙腿盤膝。


    似天降神人一般,他保持著坐蓮之勢落在閆似錦身後,雙掌抵住閆似錦背脊。頃刻間我便見閆似錦頭頂騰起氤氳霧氣來。


    這真氣流竟是用肉眼也可得見!


    “眼觀鼻鼻觀心,錢招招,別分神!”籬落極快說道。


    我忙按著他吩咐來。隻盡量沉下心神將腦中雜念清除幹淨。不多時便又覺心中清明,似鏡兒一般。


    眼前便有了霧靄重重,那重重霧靄後是一片光明。我控製不住自己腳步,不自覺朝著那光明前行前行,一直前行……


    陽光穿過窗欞暖暖的照在身上,似阿娘的手。


    “阿娘……”


    “閆似錦,你一定要活著!”


    一幕幕皮影子戲在腦中依次走過場,突然間加快了速度,那幕幕皮影子戲便開始飛奔。


    我身子不停飛,努力朝那幕幕場景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卻都錯過。


    “啊!”


    驚呼一聲坐起,我心咯噔咯噔猶自跳個不停。便四處尋那個人,口中一疊聲喚著:“閆似錦閆似錦!你是不是想背叛師門?!是不是不想聽師姐的話了?是不是要違背誓言?”


    “哇哇哇,說的這麽嚴重幹嘛?什麽時候閆似錦成了師門敗類,千古罪人了?”


    便聽得一道萬分討厭的音,我忙循聲找,就見閆似錦手中端隻碗施施然掀了門簾子進來。


    雙手拚命揉眼睛,又狠命掐自己一把,我萬分不信,“你還是人麽?”


    “嚇?我不止千古罪人師門敗類,連人字都擔不起了?”


    他笑嘻嘻瞧我,見我要起身便忙伸手將我按回去,“你別動來動去的。真當換魂這種事是玩呢?告訴你,不但耗費真氣還耗費元神。”


    “可你不是噴血了?”


    我上下打量他,便趁他不注意猛的伸手,兩手分別抻住他兩旁臉頰,我努力想揭下他那層麵皮,“你是假扮的吧?其實閆似錦已經死了,你們怕我傷心才弄個人假扮吧?”


    但那麵皮粘得結實,竟是一時半會揭不開!


    閆似錦一手端著碗,隻任由我發瘋。待到我終於停手,不得不承認他這副麵皮的確是如假包換的原裝貨時,方長歎一聲。


    他歪頭瞧我,笑道:“師姐,你這腦袋裏都裝的什麽?”


    “呃?!”


    “虧你想得出來。是戲本子看多了吧?!還假扮?誰敢假扮我閆似錦啊!”


    的確,誰敢假扮他?!


    我鼻子一酸,試著眼底某種物件又要升騰並墜出,便忙垂了頭撇嘴。


    “喂喂喂,你可別哭啊!別好像我怎麽地你了似的。”


    誰知他見我這樣倒先慌了神,忙忙將手中的碗放下,便勾了頭抬手要觸我麵頰;但那手明明已經抬起了,偏不落下。


    “咳咳――”他幹咳著,隻任由那隻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傻杵了半響方動了動手腕子,曬笑一聲將手收回去,一時竟是滿臉的不自在。


    我抬眼瞧他,努力朝他呲牙,拿根手指頭戳著自己麵頰:“告訴你,我這是開心,這是笑呢!笑,懂不?”


    生怕他不信,我再將牙齒露得多幾顆,他便無語了。而轉頭去拿那隻碗時,我便用極低極低隻能自己個聽到的音,說:“因為錢招招無淚可流麽。”


    “招招師妹――”


    卻正兩廂尷尬,便聽得有人喚我,並伴著開門音。我忙抬頭,卻見慕蔚風一掀簾子進門。他見到閆似錦明顯怔了怔,旋即又笑道,“難怪師父遍尋不到師弟,原來師弟在招招師妹這兒。”


    “師父找我幹嘛?”閆似錦就問。


    “蔚風也不大清楚,好像靈山出了大事,似乎是靈山大師傅――”慕蔚風瞄我一眼,將剩下的半截話收回去,想了想方繼續,“還是師弟親自去一趟吧。”


    “哦。”閆似錦應一聲抬步便往外走,已行了幾步又折身,他也不瞧我,隻是溜溜看一眼那隻放在桌子上的碗,“趁熱喝,涼了特別苦哦。”


    言罷便慌慌往出走,“砰”的一聲關合了門,似這屋裏有豺狼虎豹般,生怕走得晚了被生吃。


    我這才注意到此間早已不是蘇姚那間茶肆,而屋子雖小,但雪白牆壁上掛一幅山水,靠牆角的位置一把古琴,桌子上還放著一隻橫笛一卷書。


    這不是我房間又能是哪?!


    莫不是籬落他們將我與閆似錦送回棲霞山?但閆似錦為何又活生生的?難道那時景象隻是我魂魄就要出體之際產生的幻覺。


    而正要開口,慕蔚風已似看透我心思,當先說道:“當時可真是驚險萬分,幸好籬落及時援手才保閆師弟不至墮入魔道。”


    “也是他送我們回來?”


    “正是。”


    “那閆似――閆師弟他,怎的這般生龍活虎?”


    “招招師妹此話問得極是,蔚風也滿腹狐疑呢。本蔚風見閆師弟回來時氣若遊絲,卻不想師父說不需我們救助,並將閆師弟獨自留在三陽殿,僅一夜工夫閆師弟便恢複如常了。”


    慕蔚風說這話時眉頭也蹙起,我仔細研究下,他並非說謊的人,便心中更奇怪。


    閆似錦真真是我揣摩不透了!


    “招招師妹,你在想什麽?”


    “呃,沒想何。對了,就籬落一個麽?”


    “正是。”慕蔚風幽幽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師兄要說何盡管直說。”我見他那樣,明明有話偏留在肚腹裏,便替他憋得慌。我這人懶,最討厭事事用腦令我猜了。


    慕蔚風聞言便又歎口氣,“招招師妹,其實籬落人真的不錯,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令師妹與他決裂?”


    “沒什麽。”我胡亂應付著,卻覺滿口苦澀。


    而垂下眼簾之際,便依稀瞥見慕蔚風腕子上又係著紅絲線。


    “師兄,你這――”


    慕蔚風見我瞧,就溫和一笑,“閆師弟將絲線還我了,說是物歸原主。”


    我瞧著那紅絲線發呆,不知為何腦中便湧上蘇姚那一匣子紅線,以及那次暈厥後見到的紅袍子天官上神,與月老那一櫃子的泥娃娃。


    紅線姻緣。生著閆似錦麵容的泥娃娃,生著天官上神麵容的泥娃娃。


    我真的是天官上神麽?那麽,我的前世為何要尋酷似閆似錦的娃娃,為何要盜取姻緣線?


    人到底有沒有前世?若有,是否前生他便識我?今世可是為了我而來?籬落呢?又是誰?慕蔚風呢?為何紅線伴他而生?


    蘇姚呢?與我魂魄對調回來的蘇姚,可否活著?她與籬落糾纏牽絆,是否真的與我換魂隻為了在臨死之前為他降雪?又是誰一直給她偷偷下毒?目的何在?籬落到底是忠是奸?赤金珠,是否找到赤金珠再尋得如意吉祥,便真的可以換回棲霞山五老?


    我頭痛,要命的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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