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前隻有黑。


    我的身子正不停下沉下沉,無止無休,仿佛自亙古開始便已這樣不停的沉,又仿佛直等到天地盡頭,方會停。


    巨大的恐懼籠罩著我,令我幾乎發瘋。我伸手拚命亂抓,可身邊隻有虛無隻有黑,這種無處著力的感覺越發令我害怕。於是便張大了口呼救,可任由我如何努力,竟發不出半點音!


    慕蔚風?!載浮?!我很想大聲喚他們來救我,但我口不能言。


    於是就無力!那種崩潰使我很想流淚。


    這萬丈紅塵便隻剩我一個了麽?!但萬丈紅塵又在哪?!我看到的隻有漆黑一團而已。


    想罵人想隨便抓過誰狠狠抽一頓想著自己還沒吃到一品齋的素麵;想著我還不算老,就算在棲霞山修煉,也不過將將百年而已。


    想了許多,可肉身子的下墜之勢不止。就覺得放棄吧,幹脆任由著隨便落到哪,反正目前的境地也不是多棒,說不準這一下便摔到哪個山洞得了古籍、美男呢。


    胡思亂想著,我腦中也有片刻閃過奇怪之感。


    明明是在悅來茶肆,明明是暈了,怎便突然到了這般黑咕隆咚的境地呢?!


    “天官上神,天官?”


    似誰在高聲喚我。聲調遠遠的,應還離著我十萬八千丈。於是就大驚喜了!我忙忙地張口想要應答,但仍舊說不出話。而便有一道音猛地蕩起:“鬼嚎什麽?!不是去解手?怎麽這般快回來?!”


    那聲調與我一般無二,分明便是我的話音!但我明明成了啞巴,明明未曾說出一個字,到底是哪個在替我回話?!而且這話沒頭沒尾,又在衝誰說?!


    腦中的疑問就多了一重,我隻管四處亂瞧,就發現不知何時自己一直下墜的身子居然止住了勢。而我身左身右身後仍是黑,但身前那片虛無中卻突然有了一塊大亮的地兒。


    與我一般無二的音就是從那地界傳出!


    我努力睜大眼瞧,就見隨著那音落,亮光光的地界憑空出現個姑娘,那姑娘僅僅是個背影,正圪蹴著,著一身大紅袍子,大紅袍子上滾金邊繡雲線,並還端端綴滿粒粒東海大珍珠。一時間何止明晃晃亮晶晶?!簡直就要刺瞎人的眼!


    那姑娘一頭青絲綰起,用個攢金嵌玉橫簪子貫過,雖僅是個背影,但看著身形窈窕,想來麵貌也不至於多醜。


    隻是這天官上神,怎聽著就這般耳熟?!呃……天官上神?!我到底何時何地在何處聽過呢?!


    嚇?!悅來茶肆?!離魂香!


    心咯噔一下,我瞬間明白了什麽!難道那三支離魂香直接把我送到了某個時間段,令我親眼見一見當年發生的某一件事?!


    說不準我便是那天官上神!聽人說,特殊情況下被封印的記憶會被開啟,想來我這是開啟記憶了?!


    如此想著,便愈發期待那姑娘轉過臉來,可那姑娘隻是圪蹴著,自我這角度瞧,便唯獨能瞧見她肩頭一動一動,似正忙著何。


    而偏此時,又聞得一陣腳步響,踢踢踏踏的朝我方向來。我當下就抖了,心道:得,這次偷/窺被抓個正著。可那踢踢踏踏的音竟自我身旁走過,一路不停的奔了姑娘去,仿佛我已成了空氣一團,人家壓根看不到!


    卻見來人一身月白官袍,細腰上束了個玉帶子,一頭青絲及腰,卻是個年輕男人。


    那男人生了一雙桃花眼,此刻應是醉了酒,腳步也不穩身形也不穩,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天官,我可是都喝了,你別耍賴啊!”人已踉蹌著走得離那姑娘還有十數步之遙。


    我心便跳出嗓子眼,而這當口卻見那年輕男人突地彎下腰去,嘔了幾聲,竟吐出一地穢物。一時間酒氣臭氣衝天,我不由地捂住了口鼻,心道這家夥還真沒少喝。


    男人這邊廂吐個不停,那邊廂姑娘便聽到響動,就回頭。


    那一瞬我心立馬蹦到嗓子眼,很怕看到一個與自己一般模樣的人!


    但那姑娘回首我定睛瞧,卻見是張絕美麵容,那美竟是無法用言語細訴。便這般說吧,我自小在棲霞山長大,雖見過的女子不多,但好歹也有個自己個的審美觀,並自慕蔚風與載浮的反應裏便知曉,山下那間悅來茶肆的老板娘就是個美人。可那風情萬種的老板娘與這姑娘相比,竟如星辰見了明月,山野草花見了牡丹了。


    這姑娘若不是我先聽著被喚作天官,是定然要以為她乃九重天花神了!想不到九重天果然人才濟濟,不單仙術神術高明,便是連麵皮都個頂個的生得俊!


    但這麽俊美的姑娘,可就和我搭不上邊兒了。


    本來以為我這一暈便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卻不想到頭來還是落空。細細想來又覺可笑,我當自己是誰?!還前身天官上神呢!我便隻求神拜佛保佑自己前世不是什麽奇醜無比的蛇蟲鼠蟻就萬幸。


    棲霞派雖有著三界六道最完善的情/報係統,但上至載浮,下至燒火劈材的阿狗,每個人的前身以及來路皆是秘密中的秘密。而載浮這麽多年也就透露過慕蔚風一個人的來曆,真假又難辨。


    棲霞眾人早已達成共識,誰也不問不說,便隻當相聚是緣,反正修的是今生,多少年後有慧根並有天機的飛升,無慧根無天機的留下,又何必知曉太多。


    所以我也不是很在意要知曉自己身世,而且我這種懶人更不會拚命去琢磨為何在棲霞山修煉來修煉去卻一次天雷都未經曆、一次天劫都沒見識過。


    唉,這麽多年反正都不知了,如今倒不算失望,索性看看別個的熱鬧也好。


    於是就定下心來,我隻立在原地瞧著。


    而姑娘一眼瞧見正拚命將肚腹內吃喝吐個幹淨的男人,一雙秀眉便緊蹙,隨即她玉手掐個訣,小嘴默念了個咒,再朝那男人背影一揮手。


    那男人立馬應聲倒地,須彌間就鼾聲大起,竟在穢物堆裏睡著了。


    看來這位天官姑娘也是個抽冷子使陰的!我在此時便猛地憶起那傳聞,難怪她要被天帝貶下凡間了,難不成這位要趁著男人酒醉,做何不軌又齷蹉之事?!


    我混想著,卻見那姑娘鬆了口氣,躡手躡腳走到男人身邊蹲下來,輕聲喚:“上仙?月老?!”男人便自鼻孔裏哼了聲算是應答,那姑娘又伸手去推,這回子男人連應答都無了。


    天官姑娘鬆了口氣,一雙美目四處瞧,似在找何。很快那目光中便閃過驚喜,而她就朝著那地界去,那地界憑空出現一隻櫃子。通天的櫃子,高的看不到邊,寬得也看不到邊。


    櫃子分許多橫格,每一層大約十寸高,無限寬。層層上都擺放著一對對小人兒。密密麻麻的小人兒,多的令人頭皮發麻。


    那小人皆是雙雙出現,一個著綠衣的男娃娃,一個著紅衣的女娃娃。女娃娃手腕子上有紅絲線,男娃娃腳踝上有綠絲線。倆娃娃肩並肩手挽手,態度親昵。小人兒皆是泥捏就,雖泥人卻眼耳口鼻甚至衣袂紋理皆做全。


    就聽那天官驚呼一聲:“終於找到了!”然後就是樂顛顛地扒著櫃子挨排翻,“在哪呢?!在哪呢?!”


    聽她聲調急切,似乎要找的東西很重要。可這櫃子裏隻有小人兒,難道她喜歡玩泥巴?!


    很快我便知曉答案,果然那姑娘在第三層找到個男娃娃,而在第四層找到個女娃娃。她如獲至寶的將娃娃捧在手裏,我目光便也跟過去,卻見那女娃娃生著這位天官姑娘的臉,小泥人也不知是哪個手藝精湛的師父捏就,竟極其惟妙惟肖。如今小天官泥人被大天官真人捧在手裏,那場麵便說不清的奇妙。


    哦,原來是要看自己的姻緣!


    看熱鬧到此我便明白了,果然那句隻羨鴛鴦不羨仙是不假的,即便這般花容月貌的天官上神,也是思凡動春/心呢!


    強忍著笑意,我隨意掃一眼姑娘手裏的另一個小泥人,心道也不知什麽樣的人才配得起這位又有貌又有財的上神。


    可這一眼掃過去差點沒當場背氣。


    卻見那姑娘另一隻手裏拿著的小人非常眼熟。


    簡直就是太眼熟了!眼熟的我將將與他見過!他居然就是悅來茶肆點燃了三支離魂香的黑袍少年!


    咳咳……原來這段熱鬧不白瞧啊!雖天官不是我,但我畢竟就要知曉黑袍少年的前世今生了!


    心狂跳不已,我都不曉得自己瞎激動個什麽勁兒。而這時就見那姑娘先是將男娃娃女娃娃輕手輕腳放一旁,然後手就伸進懷中想要掏出什麽。


    恰此時那年輕男人動了動,我是該明了這醉酒的男人便是掌管天上人間姻緣的月老了!卻萬萬想不到傳說中那白發白胡子的老頭竟是如此年輕!果然民間傳說不可靠啊!


    但這位月老大人一動,我可就替天官姑娘擔了心。幸而月老隻是翻個身便又睡去,而天官姑娘手也終於自懷中拿出,竟是掏出兩條絲線。


    那絲線一紅一綠,卻正是一對姻緣線。


    當下我腦海裏立馬浮上個人來,這姻緣線中紅的那條分明與慕蔚風手腕子上的一模一樣,可天下間的紅絲線本來都長的差不多,又怎敢確定慕蔚風手腕上的會是月老的紅線?而且這紅絲線明明該係在女子手腕上啊!難道慕蔚風一直女扮男裝?!


    我呸!我還未眼瞎呢!雖未曾與慕蔚風一同沐浴更衣,但我敢拿腦袋擔保,這家夥絕對是男人。


    拋開慕蔚風的紅線,我不由又為這位天官姑娘擔心,難道姑娘要私自為自己綁定姻緣?!看她拿出的倆泥人那可不是一對,這天官姑娘是為情癡狂了吧?!居然想要私自逆天改命?!


    所有的問題一古腦湧上來,我還沒等弄清,就聽得嘩啦一聲,下雨了。


    那雨水兜頭蓋臉下來,直淋得我透心涼。猛地一激靈我便睜開了眼,強光中立馬又閉上。歇息片刻後再緩緩睜開,我這才發現那天官姑娘,月老,姻緣線,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而我的眼前端端出現個背影。那人著黑袍,正背負著手立在窗前。


    窗半開,有風一股股的自窗外湧入,帶著初夏夜的濕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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