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正值最炎熱的三伏天,庶盶家的茅草屋裏,顯得不是特別的悶熱。吃過午飯,拿過一疊最近從廢報紙上剪切下來的,大小形狀各異的單單片片,一邊翻看一邊遐想著這些信息可能存在的潛在價值。不知不覺中,早已是昏昏欲睡。突然傳出自家的狗吠聲,吠叫的聲音愈來愈激烈——明顯是有人前來的跡象。庶盶單家獨戶居住在半山腰上,凡有這樣劇烈的狗吠聲,一定會有人到來。眼下正值農閑,如此炎熱的午後,沒有特殊情況或十分重要的事情,通常是不可能有人出門的。此時有人前來,似乎非比尋常。庶盶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忽然間狗吠的聲音變成了引吭討好聲,來客一定是非常熟悉的人。


    暈暈乎乎跨出門外,隻見烈日當空,連眼睛都難以睜開。地上火燎騰騰上升,滾滾熱浪避無可避。猛一見來人,腦海中突然滿是驚喜,什麽烈日、熱浪,瞬間沒了蹤影。是甄禎!手舉一把帶青葉的樹梢遮在頭頂上,背著一個背篼迎麵走來:“庶盶,這是分給你家的豇豆、辣椒!”此情此景,令庶盶感激涕零,轉瞬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感謝話。


    甄禎已近在咫尺:“熱死我了!”庶盶見她臉上的汗珠滾滾而下,汗水濕透了全身衣褲。濕透的衣服牢牢粘在身上,甚至有些透明,一個青春少女的玲瓏剔透,清晰無遺的被納入眼中。庶盶深感有違“非禮勿視”,這麽近又看的這麽清,實在是對她的褻瀆。正在羞愧難當,窘迫到不知如何是好時,甄禎若無其事的嗔怪道:“還不趕快接下來啊!”庶盶慌忙從她背上接下背篼。


    忽然間感覺腦海中一片空白。正在呆愣愣之際,恰婆婆在堂屋發聲道:“你都不問問人家吃過飯沒有啊!”甄禎一邊笑容滿麵的回答:“庶婆,我是吃過了午飯才來的!”一邊攤開一條已經濕透的手巾,擦拭蜂擁而出的汗水。繼而雙手將手巾一擰,一串串水珠順著指縫間迅速滑落地上,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細微響聲。


    庶盶本想掏出手巾給她,又突然覺得已經用過多次可能很髒。急忙轉身想倒盆涼水給她洗洗,剛舀了一兩瓢水進盆,發現手上的水盆鏽跡斑斑遍體鱗傷,用它盛水給人的感覺全是髒水。再看所有毛巾都是舊的,弄不好還能擰出黑黑的髒水來。這盆涼水,實在沒辦法端出去,隻得放下水盆。倒杯水出去,也算是待客之道。急切間找不到茶葉,白糖灌也是空的,這才想起茶葉和白糖早就沒有了。東張西望幾個來回,實在沒辦法,也隻能倒杯滾燙的白開水。順便抽條凳子,這樣才能夠體現自己對她的感激、真誠之意。


    大汗淋漓的時候,當地人普遍習慣先在室外的“街陽”上休息,以免“陰汗”感冒。甄禎就地坐在“街陽”的原木上。庶盶一手端水杯,一手提凳子。咋的啦,甄禎似乎有些忍不住在發笑,卻迅速背過臉去。低頭一看,原來這凳子腳上,還意外粘住一塊髒兮兮的廢報紙片。當時許多大隊、生產隊訂的報紙沒人收閱,到郵所要來後將稍微有用的信息剪成小塊,以方便隨時翻閱。但因缺乏妥善保管,以至於紙片散落地上受潮,這時卻肆無忌憚的粘在這凳子腳上。廢紙片抖又抖不掉,飄來蕩去,分外刺眼。庶盶無比尷尬,卻也隻好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繼續往前走,甄禎立即迎上來接過凳子和水杯。


    1.05


    庶盶對甄禎的傾慕,可謂由來已久。記得小時候曾偷偷摸摸問婆婆甄禎幾歲了,從那時起模模糊糊總覺得與她有什麽必然聯係。記不清多少時間的同桌,也記不清楚到底為什麽,自己和她的名字會被同學們捆綁在一起,一直到出校門,時常被哄抬、取笑。


    記得自己剛會到大山裏找錢時,曾買過一幅撲克,後來被一個同學借去弄丟了。由於當時的同學沒幾個人能夠買得起或賠得起,隻好自認倒黴。一天放學的下午,突然有同學說經常看見那副撲克,而且剛剛還看見有幾個人玩過。現在,那副撲克就在甄禎身上。在同學中有撲克還偷偷的玩,庶盶一聽就猜個八九不離十,肯定是自己的那副撲克。


    撲克在甄禎的身上,卻使庶盶十分犯難。將兩人的名字聯係在一起被取笑,甄禎肯定會很討厭,為避免留下被取笑的話柄,庶盶平常都是遠遠地躲著她。看看這麽大一群同學,現在全都知道自己的撲克在她那裏,如果不去要,將會更加授人以柄。自己的東西不去要,是說不過去的,能不能要回來是另外一回事,哪怕明要暗送也情通理順,起碼不會留下口實。


    可能是態度或者語言不對,話不投機半句多,沒幾句話就爭吵起來。來要撲克本來是做給別人看的,然後一句她不給或不是自己的就行了。無意中再次看見那副撲克,她的褲兜幾乎裝不下,遠遠就能看到撲克。別人不敢保管的賊“贓”,你卻敢當保管,還如此理直氣壯,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動手便搶。不料想甄禎的力氣不小,自己隻想搶撲克,得顧忌給她造成傷痛,當然不敢拚盡全力,可她就是拚命護住不放。一來二去,布匹撕裂的刺耳聲傳來。定睛一看,她的褲子被撕裂成三片兩搭的,連內褲都露出一截來。做夢都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這讓她怎麽回去啊?甄禎瞬間嚎啕大哭,庶盶更是六神無主。原本毫無惡意,哪知一時衝動,竟鬧到這步田地。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想來想去是沒有任何辦法,繼續留在她麵前反而礙眼,“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隨著年齡的增長,非常明顯地感覺到,甄禎似乎對搶撲克的事不僅沒記恨,反而是十分要好。就拿這次送豇豆、辣椒來說,比她力氣大也肯定會幫忙送的,還另有其人,可為什麽偏偏是她,而且是頭頂三伏天正午的烈日,可謂是專程送來。隻是人家不僅家庭條件好,而且人品相貌等都是自己可望不可即的。更為哭笑不得的是,甄禎揮汗如雨地來到自己家中,竟然連一盆涼水、一條毛巾、一杯水都拿不出來,勉強可以抽出的凳子,凳腳上還附帶飄飄蕩蕩的廢紙片——純粹從垃圾堆抽出來的感覺。


    由於父親患病幾近喪失勞動力,家庭早已是當地出名的貧困戶、超分大戶。以前家中年年缺口糧,最艱難的兩三年裏,每年接近四個月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今年尚好,至少不缺口糧了,可也不能確保此後不會再餓肚皮。


    甄禎對自己的關心程度,明顯具有特殊跡象,自然令人浮想聯翩,對她充滿幻想和期待。可鑒於自己的現實狀況,卻又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千萬別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免鬧出單相思。就算甄禎給予特殊禮遇,也沒有鮮花插在牛糞上的道理。愛慕歸愛慕,堅守中庸之道,記住別人的好,不過左過右,真誠熱情便是。


    1.06


    包產到組的秋收以後,從田間到地頭,大家張口閉口就是“有的是糧食”,所到之處都充滿著大豐收的喜悅之情。緊接著,秋季播種開始了包產到戶。庶盶在廣播中聽到“田邊地角、荒山荒坡,誰種誰有”等鼓勵農民擴大種植麵積的信號,迅速大麵積開墾荒山荒坡,使得種植麵積成倍超過包產麵積。從此,全家老少也跟著起早摸黑,日複一日。


    父親確實像健康人一樣,不間斷參與全家的勞動生產之中。不過,農業生產的勞動強度畢竟非同小可,連續不斷的強體力勞動之後,非常容易犯病。在庶盶等的堅決要求下,父親很少再參與強體力勞動。


    記得有一次,庶盶又大肆開墾荒地,剛犯過病的父親火急火燎地趕來阻止:“你以前開的荒,能夠種出來一半就算了不得了。現在還要開,吃飽了勁沒處消是不是?”庶盶認為許多種植麵積的土質差產量低,不宜精耕細作,當廣種薄收才是。因此據理力爭,氣的父親雷霆大發,遍山追著要打人。最終,庶盶不僅全部開墾出來,而且所有開墾麵積都沒有丟棄,隻不過實在忙不過來時,扯扯草追追肥,僅此而已。結果,都獲得較好的收成。


    農村修建新房,幾乎成為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運動,建新房的人家可謂遍地開花,附近人家相互幫工。庶盶一冬建房幫工達四十餘天,緊接著春播備耕,整整半年多的時間裏,幾乎是天天不得空閑。一天幫別人拾瓦窯柴,甄禎也在其中。歇氣時,大概見庶盶獨自一人在那,甄禎過來和庶盶在一起聊了起來。“家裏那麽多超分款,我看你這輩子哪門過喲!”一句話戳到命門,加上自己的體力確實不及一般人,長期搞農業生產隻怕是得不償失,將後的出路何在毫無眉目,想到這些便不再言語。“不高興啦?”“才沒有呢!”“嗨呀,早就曉得你能幹。我就那麽一說,莫往心裏去啊!”振作起精神來,擺出一副高興的樣子,沒話找話:“累壞了吧?”“不累。你累了?”“你都不累,我哪裏會累呢!”“一個十足的書生樣,不累才怪!”“你又不是沒看到我在家裏幹的活,做這些算不得啥。”“還真是的啊,小看你了哦!”


    春節臨近,家庭環境仍然沒有大的改變,但親友們都對庶盶投以高度讚譽和肯定。仔細盤點,東一塊西一片綠油油的油菜、小麥,麵積超乎所料。別說是仔細查看,就是把這些不大集中的地塊逐一對直穿過走一次,起碼得花一兩個鍾頭。正在備耕的春播麵積,更是難以想象的眾多,回頭看看那點小春麵積,還真是不值一提。所有春耕備種的地塊中,該準備的已經準備就緒,唯等播種季節的來臨。家中雖然沒有多大變化,然田地中確乎一派十足的生機盎然,欣欣向榮。


    大嬢(父親的姐)破天荒地在大年初一上午趕來了,使得庶盶一家喜不自勝,被真正過大年的氛圍所籠罩。聽完大嬢的介紹,原來是因為有固定班車可趕了,所以才這麽早就能夠趕回娘家。大嬢還興奮地說:“兩頭兩尾總共一塊四角錢,一個多鍾就到了,這下可方便了!”與以往不同,大嬢挨排看過田地裏的莊稼、家裏的存糧,以及豬、牛、羊、雞等,成天樂嗬嗬的喜上眉梢:“都盼了十幾二十年了,今天終於看到兄弟一家人紅紅火火的這一天了!”


    1.07


    不知何故,臨近的一位姑娘在初一下午到庶盶家繞了一圈,然後離去。“這是哪家的姑娘,長的這麽標誌還通情達理的?”家中父母等七嘴八舌進行介紹,庶盶立即借故離開。吃過晚飯,大家早早陪大嬢圍在火爐邊談天說地。大嬢一本正經道:“庶盶也算是快成人了,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我看今天那個姑娘和庶盶就很般配,應該趕緊去提親才是。”大嬢說話的分量僅次於婆婆,從來都是沒人反對過的。果不其然,婆婆和父母都立即予以高度讚同。庶盶本想大膽說明:在自己的心目中,早就有個甄禎了。但是,這還是八竿子都打不著邊的事,說不準是一廂情願也未可知,這個黃腔是開不得的。在家裏,反正長輩們說話是不允許小輩們亂插嘴的,自己姑且聽著就是了。


    翌日早飯剛過,大嬢又提及姑娘的事。庶盶靈機一動,還有一堆火灰(草根、地皮燃燒過篩做肥料)沒篩完,連一應用具都還在那裏沒收回,便特地加以說明後獨自去篩火灰。好不容易到晚飯以後,大嬢仍然不依不饒道:“那麽好的姑娘,可是打著燈籠火把都難找到的,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我就不明白我這個侄兒到底嫌棄人家什麽?”緊接著,話意的焦點,全部集中到庶盶嫌棄人家姑娘上來了。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雖說現在家中不缺新毛巾、水盆、茶葉或白糖等小什物,但麵對破舊不堪的家庭環境,要有大的改變卻是異想天開,更不要說尚有近六百元超分款的債務。再說自己,雖說對未來充滿自信,但畢竟是一無所成,前程未卜,哪有資格嫌棄這嫌棄那的?庶盶原以為自己沒有態度也等於是態度,看來這是過不了關的。總不能讓親人們為自己而感到寒心吧,幹脆將家庭條件等現狀說明,料想獲得一個緩衝餘地是必不可少的。當聽完庶盶對家庭狀況的陳述後,大家都沒有急於發表看法。庶盶隨即將話題引向其它,繼而勸說早些休息。


    一覺醒來,大嬢的聲音傳進耳際。昨日的經過曆曆在目,看看天色尚早,又沒人催,樂得睡個大懶覺。全家人都早已圍在火爐邊了,庶盶慢條斯理洗漱完畢也圍坐火爐邊。


    大嬢首先發話:“要說這個家窮的叮當響,還有一大堆超分款,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庶盶侄兒說的沒錯。所謂‘十六七歲看到老’,庶盶這些年來在做啥又做了些啥,這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在我看來,僅憑侄兒誠實肯做這一點來說,在這十裏八鄉那是搬著手指頭數得清的了。說到家裏窮,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隻要像現在這樣勤勞肯做,我把時間說長些,最多五年時間,不僅能夠蓋房子,而且是要啥有啥。又道是‘會選選兒郎,不會選選家當‘,養女若是選兒郎,當然得選我侄兒這樣的兒郎啦!我看啊,庶盶侄兒就得馬上去提親,大嬢這頓早飯先不吃了,就等到侄兒有消息回來,然後再吃這頓早飯。”婆婆和父母都隨即附和,“快去”“快去”。這火爐邊是待不下去了,先走出去再說。


    翻過兩道梁,家裏人不可能看的見了。庶盶搬下一捆玉米杆,往上一躺:自己連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哪有說提親就提親的道理嘛。可是,一大家子都還在等著自己回去才吃早飯呢。若非自己心中早有甄禎,大嬢還真說的在理,隻要別人不嫌棄,自己實在是無可挑剔——從小到大就是想不出來對方哪點不如自己。隻是,甄禎到底對自己有沒有意向,自己也沒譜。今天這事吧,對方有沒有意向不得而知,反正自己連做夢都沒想到會朝這方麵發展,多半別人也不曾想到過。可今天這道坎總得過吧?


    不就是提親嘛,成與不成,不外乎就兩種結果。若是成了,當然不能委屈了人家,自己唯有安安心心和她過一輩子。若是不成,親是提了,結果怎樣,就不是自己的事了。總之,提親是必須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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