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甫安撫道:“姚玉樞此人,為父親自考察過,他言之有物,腹有才華,在京城一眾世家子中,已算是佼佼者,日後得王、姚兩家相助,仕途必定坦蕩,嫁給他,你便等著做誥命夫人就行。”


    他膝下就這麽一個女兒,還是發妻所生的嫡長女,如珠如寶寵愛長大,王少甫當然是盼望女兒一生無憂的。


    隻是他的女兒十五歲才回京,同京城各大世家子弟都不熟識,那些條件好些的世家子,早早便被各家夫人為自己女兒定下。


    輪到他的女兒回京,同齡的世家子們都是被挑了一茬剩下的。


    當然,條件優越尚未訂婚的也有。


    比如陳家那位已經官拜三品的嫡長子。


    若以王少甫的擇婿眼光,陳子泝實為心目中最想要的佳婿,隻是人家被華陽公主盯上了,他便是為了女兒好,也不能讓女兒去跟公主搶男人。


    低門嫁女,王少甫是認同的,但他的女兒是王家這一代的嫡長女,要給後麵妹妹們開個頭,所嫁的門楣當然不能太低。


    最後考察了一圈,隻有姚家長子各方麵最為匹配。


    這已經是他這個做父親的,殫精竭慮為女兒尋到最好的姻緣了。


    “若隻是顧慮妻妾之爭,擔憂姚玉樞日後寵妾滅妻,你且放心,有為父在,他絕不敢慢待你。”


    望著才及笄不久的女兒,王少甫緩聲教導道:“至於伺候婆母,操持內務,各家高門夫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你便是退了親事另嫁別家也避免不了。”


    古往今來,上至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下至販夫走卒家的婦人,都一樣要伺候婆母。


    女大避父,其實父女倆已經許久單獨說話,王少甫一腔慈父心腸,堪稱推心置腹,將為人母的活兒都攬了。


    心中對妻子不是沒有怨念的。


    成日裏隻知道不切實際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給女兒都教養得歪了性情。


    “你熟讀詩書,是個聰慧的孩子,好好想想這番話,是否有道理,”


    王少甫站起身,道:“為父這就去同你祖母說,讓她給你指兩個教養嬤嬤過來。”


    言罷,他輕輕搖頭,就要離開。


    身後卻傳來女兒的聲音。


    “爹爹變了,”王婉哽咽道:“…從前的爹爹不是這樣的。”


    王少甫腳步頓住,回過身來。


    “從前你在家做爹爹的女兒,爹爹隻希望你開心,自然萬事都縱著你,現在你眼看著就要出嫁,後半輩子都要在夫家度日,爹爹再想縱你,也不能插手你夫家的家事…明白麽?”


    望著泫然欲泣的女兒,他竟有幾分悔意縈繞心頭。


    所謂縱子如殺子,王少甫算是體會到了,他後悔將女兒養的如此不諳世事。


    “是我和你娘的錯,過於驕縱你,尋常貴女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能幫著自家母親執掌中饋,料理妾氏,隻有自身立得住,才無人可欺,”


    “而你自幼便沒有見識過內宅夫人們的手段,性子純善,為父先前還憂心你出嫁後被姚玉樞後院的妾氏算計,現下他應下三十歲後方有庶子出生,你至少十年不需擔憂妻妾、嫡庶之爭,這門親事便再好不過。”


    這樣的條件,簡直打著燈籠都難找。


    他如何能叫女兒任性,將婚事退了。


    王少甫幽幽歎氣,苦口婆心:“你不要受你阿娘的影響,這世道如此,就算爹將你許給低門小戶,也不能保證對方一生不納妾,爹娘總有離開你的時…”


    “跟阿爹您一樣嗎?”


    王婉也站起身,淚濕於睫,語氣質問,“昔年您也曾答應阿娘此生絕不納妾,等到外祖父外祖母相繼離世,無人能為阿娘出頭,您便毀了諾言,一再納妾,這才是世上男子的本色對嗎!”


    “放肆!”王少甫厲聲喝斥,“你的書都讀進狗肚子裏了,誰教你忤逆生父的!”


    “女兒哪裏說的不對!”


    “世道如此?”她輕聲冷笑:“還不是因為男子多是背信棄義之徒,才讓世道變成這樣。”


    “您外放這些年,就任的州府何其多,條件再苦寒,阿娘從未抱怨過一句,她操勞府內庶務,還要跟您的上封、同僚們的夫人相交來往,各家的年禮、節禮,紅白喜事,樣樣打點得當,十餘年來從未有錯差池,為您省了多少心力。”


    “誰不讚您有一個賢內助,除了沒有生下兒子,她究竟還有哪裏做的不好,叫您這樣負她!”


    父女突然而起的爭執,嚇壞了旁邊伺候著的仆婢,幾名仆婢跪了一地,無人敢上前來勸。


    被女兒連聲頂撞的王少甫,此時已經勃然大怒,他怒極反笑,“這些話是你娘對你說的?”


    “您跟祖母一樣,每次我說錯什麽,做錯什麽,你們都責怪是阿娘教女無方,實則阿娘才不會對女兒說這些,”


    王婉梗著脖子,對父親瞪著那雙滿是倔強的眼睛,唇不斷張合著,“不過女兒長了眼睛,自己看得出來,若世上男子都同阿爹這般,女兒寧願終身……”


    “啪”地一聲脆響,打斷了她的發言。


    偌大的庭院瞬間死寂。


    王婉難以置信的捂住臉,強忍的熱淚自眼眶滑落。


    “為父倒不知你性情何時變得如此乖張無狀,”


    “退親?”王少甫怒意森然,“依我看姚玉樞配你綽綽有餘,反倒是姚家聘了你做宗婦,才真是倒了血黴,你這乖張性子若不改改,那兩家真不知是結親還是結仇了。”


    “從今日起,抄寫家訓十遍,女則、女訓百遍,”


    他別開臉不去看女兒,對著跪了一地的奴仆們冷聲道:“誰都不許幫忙,讓她自己親自抄習。”


    言罷,王少甫轉身,大步離開。


    無人知道他藏於袖口的手在隱隱發顫。


    這是他的掌上明珠,初為人父時,他喜極而泣,一夜都要起來好幾次,隻為看看她的睡顏。


    雖失望於她是女兒身,但也從不拘束她循規蹈矩。


    反而,他將女兒當做男孩培養,才養出了這樣離經叛道的性子。


    這麽多年,對女兒連大聲喝斥都沒有過幾次,


    而現在,他竟然打了她一耳光。


    王少甫手攥成拳,悔意排山倒海襲來。


    他猛地停下腳步,對著緊跟身後的王爾道,“叫府醫去蒹霞院瞧瞧,記得配瓶藥膏,……莫要讓小姐麵上留下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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