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戾走到與陸鳶約定的雜貨鋪附近時,已經是未時末,也就是下午兩點多快三點的時候了。


    遠遠的蕭戾就看到坐在地上,雙手趴在背簍邊緣昏昏欲睡的小哥兒。


    他刻意加重腳步聲,走到小哥兒跟前站定,擋住了帶著熱浪般的風。


    陸鳶腦袋一點一點,狠狠在自己手臂上砸了一下,才驚醒過來自己險些睡著了。


    揉眼睛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跟前站了個人,先是一愣,看清是自己麵前所熟悉的長袍時,驚喜地抬起頭看去。


    “你來啦?”


    精致昳麗的小臉被熱得紅撲撲,額前的頭發被濡濕,看起來十分狼狽。


    從未被人等待過的蕭戾,卻覺得小哥兒這會漂亮極了。


    他蹲下身,拿出一方棉手帕,動作輕柔地將小哥兒臉上的汗擦掉,“怎麽不找個沒日頭曬的地方待著?”


    “我怕你到了找不著我,而且才曬了一會,農忙整日整日曬都是常有的事,這不算什麽的。”


    小哥兒雙眸亮晶晶的,像兩顆被嵌進眼睛裏的黑寶石,漂亮又珍貴。


    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蕭戾覺得心髒好像被人撬開了一道口子,有什麽不知名的東西鑽了進去,而後在他的心髒上生根發芽,再也去不掉。


    壓下那股不明的情緒,蕭戾趁小哥兒不好意思撇開眼的時候,借著袖子的遮掩從空間裏取出了一個雪梨給他。


    “又是給我的?”


    這個“又”字,莫名取悅了蕭戾。


    他“嗯”了聲,揚了揚手裏的雪梨,示意小哥兒把這東西給吃了。


    俗話說得好,一回生,二回熟,陸鳶也不像頭一遭那般跟他客氣,小聲道謝後接過來咬了一口,然後……


    他舉著吃了一口的雪梨給蕭戾,半點也沒意識到不對勁地問,“你要吃嗎?”


    看著這無比熟悉的一幕,蕭戾低頭悶聲笑起來。


    陸鳶不明所以,“什麽事這麽好笑?總不能是撿到銀子了吧?”


    在財迷眼裏,撿到錢大概是最大的好事了。


    蕭戾也不否認,“是啊!撿到銀子了,想要嗎?”


    “給我嗎?”因為驚訝,陸鳶雙眼瞪大,小嘴微微張開忘了合上。


    “嗯。”蕭戾在他下巴上輕輕拍了拍,手動給他合上嘴巴,“要嗎?”


    本以為小財迷會迫不及待朝自己伸手要錢,結果……


    小哥兒捂住他嘴巴,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


    這種事能當街說的嗎?


    明明才認識不久,可蕭戾卻莫名覺得小哥兒的心思十分好猜。


    他挑了下眉,視線上下打量著小哥兒,微微上挑的眼角莫名透著些痞氣。


    陸鳶從前並未與原身接觸過,因而隻當他從前善於偽裝,將村子裏的人都給騙了過去。


    這哪裏是什麽溫和有禮的書生郎,都快趕上那些壞小子了!


    手像是被燙到一樣,陸鳶猛地收回去,小眼神左顧右盼的,見沒人注意到他們才放下心來,小聲地“教訓”不懂事的書生郎。


    “這種事你不能說那麽大聲,被人聽到了怎麽辦?”


    蕭戾唇角半勾,學著他的樣子小小聲說道:“那我小聲點?”


    然後他就被小哥兒沒好氣地橫了一眼,他懷疑要不是還沒成親,就衝小哥兒這“凶悍”的樣子,怕是要上手擰耳朵了。


    陸鳶輕哼一聲,“也不能在大街上說啊?這裏那麽多人,萬一被誰聽了去,人家是說是自己,你給還是不給啊?”


    不得不說,這話在理。


    古代生活水平落後不說,後世隨處可見的監控這裏更是沒有。


    如果真的發生像小哥兒說的那種事,就算事後解決了訛人的人,其他人免不了也會對他們指指點點。


    要是過分點,人家來一句見者有份,更加麻煩。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真的撿到錢了。


    想到自己隨口一說,小哥兒便傻乎乎地信以為真,還因此而操碎了心,蕭戾難得有些許愧疚。


    “不用擔心,銀子是我用兩隻破碗當來的,不是真的撿到銀子了。”


    “啊?”陸鳶懵了,小小的臉上大大的困惑,“你騙我?”


    這重點抓得不能說不準,隻能說是直擊要害。


    蕭戾無從反駁,右手握拳抵在唇邊,欲蓋彌彰地幹咳了一聲,“也不能這麽說。”


    “那還能怎麽說?”陸鳶磨了磨牙。


    怎麽會有這麽可惡的人啊?騙了人不說,承認了之後又反口否認的。


    蕭戾故作沉吟,“嗯?”


    陸鳶等了好一會都沒等到他說話,急得他忍不住跺了跺腳,“你快說啊!”


    蕭戾有被他可愛到,低聲笑了笑,才不疾不徐地說道:“我什麽都沒做,就用兩個破碗換到了銀子,這是不是跟白撿的一樣?”


    陸鳶被他帶偏,明顯認真想了下才重重點頭,“對!”


    “既然是白撿的,那怎麽能說我騙你了?”蕭戾挑眉,似笑非笑地盯著明顯一愣的小哥兒。


    陸鳶:“???”


    不是,還能這樣呢?


    小哥兒的雙眼撲閃著眨啊眨的,瞧起來好一會都沒能接受得了這歪理。


    張了張口,陸鳶想說不是這樣的,可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最後悶悶不樂地低下頭去,抱著他的背簍不做聲了。


    很顯然,這是自己的鍋,蕭戾那個心虛啊!


    他摸摸小哥兒的腦袋,放輕了聲音哄人。


    “好了好了,我們小風箏怎麽會有錯呢?這都怪我不好,是我歪曲事實,害我們小風箏傷心了。”


    “你騙我!”陸鳶抬頭,眼眶紅紅,控訴般看著他。


    看起來跟小兔子一樣,怪可愛的,讓人更想狠狠欺負一下。


    “……”這想法很危險。


    如今不是末世了,可不是人人都能無法無天的時代了。


    蕭戾在心底狠狠唾棄了一下自己,然後再次認錯。


    “是我不對,我同你道歉,對不起小風箏,我錯了。”


    下次還敢那種。


    小哥兒單純,哪裏知道後世那些套路,聞言明顯心軟了。


    “那、那你下次不能騙我了”,小哥兒聲音莫名有點嬌,而後話鋒一轉,突然道:“不過你可以騙別人!”


    “……”真是雙標得可以。


    不過怎麽說呢,他這雙標的樣子,還真挺讓蕭戾心癢癢的。


    他往旁邊挪了挪,幹脆坐在了陸鳶旁邊,托著下巴扭頭看著身側已經消氣的小哥兒。


    怎麽會有人這麽好哄啊?就一句不知真假的道歉,竟然就讓他心軟了,怕不是隨便來個人都能把他給騙走?


    想到小哥兒會傻乎乎跟著別人跑,蕭戾心裏莫名有些煩躁。


    他閉了閉眼,將那股煩躁壓在心底,而後才睜眼看著陸鳶。


    “為什麽可以騙別人?卻不能騙你呢?”


    “別人怎麽能跟我比!”


    “為什麽不能呢?”


    “你這人問題怎麽那般多,比牙牙學語的小孩子還煩人,我不理你了!”


    陸鳶惱羞成怒,抱著背簍起身就要走人,被蕭戾給拉住手腕拽回去。


    “好好好,我不問了,餓不餓?想吃什麽?”


    他不說還好,一說陸鳶還真覺得自己肚子餓了,摸著扁扁的小肚子,愁容滿麵地歎了口氣。


    “縣裏的吃食都好貴的,都說好了等我賣了山貨就請你吃饅頭,咱們現在就去買饅頭吧!”


    饅頭便宜,才一文錢一個,他一隻手都拿不下,吃一個能飽好半天了!


    蕭戾哪裏會讓他花錢,“不吃饅頭,我帶你去酒樓吃。”


    “不、不了吧……”陸鳶從來沒進過酒樓,可也聽說過裏麵的東西有多貴,怕是把自己賣了也吃不飽一頓飯。


    “我請你吃,真的不去嗎?”蕭戾停下來看著他。


    陸鳶一臉糾結,好半晌才吞咽著口水拒絕,“不去不去,留著那些銀子都能買好多糙米了。”


    蕭戾昨晚就是吃的糙米飯,裏麵還混雜著米糠,咽下去都費勁,他是不想再吃第二頓那樣的了。


    如果是像後世那樣沒有米糠的糙米,他還是可以接受的。


    隻不過就他看到的情況,這裏給稻穀脫殼的水準顯然達不到他的要求。


    “不買糙米,去酒樓。”蕭戾態度十分堅決,陸鳶拗不過他,被他半拉半拽著去了。


    等開始上菜,看著一大桌的菜,他震驚得都差點忘了怎麽說話。


    在有條件的時候,蕭戾從不會委屈自己。


    他剛夾了一筷子的紅燒肉,就見小哥兒呆呆愣愣的,便把那塊紅燒肉放到了他碗裏。


    “點都點了,吃吧。”


    “……”陸鳶不知道該說什麽,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見他大快朵頤的,嘴巴裏口水直流。


    在自己碗裏又被蕭戾放了一隻雞腿時,他咬咬牙,端起碗埋頭吃飯。


    算了算了,就算一會蕭戾沒有銀子結賬,要把他給賣了,他都認了。


    不過在那之前,他得先把肚子填飽,做個飽死鬼總比餓死鬼好。


    至於蕭戾之前說的,用兩個破碗換了錢,他壓根沒當回事。


    就算破碗真的能換錢,又能換幾個銅板?肯定不夠吃這一桌大魚大肉的。


    蕭戾也不知道是原身身體還在繼續長的緣故,還是因為自己取而代之的緣故,他的飯量要比原身的飯量多一倍不止。


    陸鳶肚子小,飯量也小,就算拚命地往嘴裏塞東西也吃不了多少,沒多久就吃撐了,捧著茶碗小口小口喝著從未聽說過的好茶。


    喝茶的時候,他看見蕭戾風卷雲殘般將桌上的飯菜包圓,不由地目瞪口呆。


    “你怎麽這麽能吃啊?”


    “嫌棄我吃得多?還是嫉妒我胃口好?”


    蕭戾用茶漱了漱口,雙手抱臂往後一靠,好整以暇地盯著他。


    他麵無表情的時候,總是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強勢感覺,陸鳶有些不適應他的突然變化。


    “沒有,我在想以後能不能養得起你。”說著他歎了口氣,“要是咱們沒錢結賬,都不用以後了,我現在就養不起你了!”


    “……”擱這軟飯硬喂呢?


    蕭戾太陽穴突突跳了跳,磨了磨牙,咬牙切齒地看著真情實感擔憂的小哥兒。


    “那怎麽辦?把你留下來抵債?”


    “不、不然呢?”陸鳶聳了聳鼻子,聲音悶悶的,“不過我留下抵債,你要幫我看著我小爹爹啊,他……”


    “咚——”


    陸鳶被他的動作吸引,低頭往桌上一看,正好看到拿開手掌,露出下麵的銀元寶。


    白花花的,好大一錠銀子。


    他眨巴眨巴雙眼,又伸手揉了揉,生怕是自己看錯了。


    可無論他做什麽,銀元寶都在那沒有消失。


    蕭戾沒好氣地戳了戳他的臉頰,“小財迷。”


    陸鳶全副心神都在那銀元寶上,嫌他的手礙事直接揮開了,拿起那銀元寶就想要上嘴咬咬看是不是真的。


    蕭戾眼疾手快攔住他,太陽突突直跳,屈指敲了敲他的腦門,“也不嫌髒。”


    “不髒不髒,銀子哪裏會髒啊!”陸鳶抱著銀元寶不撒手,笑得見牙不見眼,財迷屬性暴露無遺。


    換旁人蕭戾可能會覺得沒眼看,但瞧著陸鳶那小財迷的模樣,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揚。


    喜歡錢好啊!


    喜歡別的他可能還要費一番心思去弄來,錢的話真是隨便從空間拿出點什麽都能弄來不少了。


    吃飽喝足,他們休息了片刻,才讓小二來算賬。


    “一共三兩一錢二十文,掌櫃的說二十文給您抹掉,您是給銀子還是?”小二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蕭戾。


    也不怪他這樣,而是這個時代的大環境就是這樣,手裏有錢的基本是漢子。


    蕭戾朝陸鳶抬抬下巴,“那邊給。”


    小二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像是看到了什麽大稀奇,好一會才神情複雜地轉向陸鳶,“客官?”


    陸鳶心疼地將銀元寶給他,“不能再少點嗎?”


    小二看到那十兩的銀元寶倒吸一口氣,沒想到一個小哥兒竟然有這麽多銀子,更沒想到那牛高馬大的男人竟然吃軟飯,真是丟人!


    然後他又聽到那小哥兒討價還價,頓時嘴角一抽,僵硬地笑著,“已經給客官抹掉二十文了,真的不能再少了。”


    “好吧。”陸鳶惆悵地歎了口氣。


    小二說了一聲,便拿著銀元寶去找掌櫃的找錢去了。


    自從把銀元寶給出去,小哥兒就蔫兒吧唧的,看得出來,是真的很不舍得了。


    蕭戾琢磨了一下,問他:“就這麽喜歡銀子?”


    陸鳶理有氣無力地“嗯”了聲。


    小二很快去而複返,將六兩九錢的銀子放在他麵前,“客官,這是找給您的銀子。”


    在他麵前有一個五兩銀錠,還有一兩九錢的碎銀。


    若是以往這麽多錢擺在他麵前,他早就高興得不得了。


    可隻要想到一頓飯就花了三兩一錢,他就心痛難當,連帶著這些銀子都跟著不討喜了。


    “你的銀子。”


    蕭戾看了眼小哥兒推過來的銀子,又推了回去給他,“拿著吧,不夠了再問我要。”


    陸鳶:???


    本來蔫兒吧唧的小哥兒瞬間挺直腰,雙眸亮晶晶地看著他,“真的嗎?”


    蕭戾仿佛看到了“垂死病中驚坐起”具象化,有些無奈又不禁有些想笑。


    “真的。”


    “那我幫你收著!”小哥兒牛頭不對馬嘴地回應著。


    小二找了錢就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聽了一會,終於明白過來先前是自己誤會了。


    那漢子不是吃軟飯的,那小哥兒拿來結賬的銀元寶也不是小哥兒自己的,而是那漢子的。


    他沒忍住偷偷瞧了眼那兩人,發現漢子高大清俊,而小哥兒卻……


    也不能說醜,就怎麽看都覺得別扭,小臉灰撲撲的,頭發也亂,看起來就很邋遢。


    也不知道那漢子是不是瞎了眼,怎麽就對這麽個醜哥兒那麽好,六兩多的銀子竟然說給就給。


    也就是他沒有妹妹,不然他都想讓妹妹去勾引一番那漢子了。


    蕭戾五感敏銳,很快就察覺到了小二的打量,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帶著興高采烈的小哥兒起身離開。


    陸鳶邊走還邊小聲同他說著,“我可不是貪你的銀子,我隻是先幫你收起來,不然你又像今天這樣花了怎麽辦啊?以後那麽多要用銀子的地方……”


    聽著小哥兒絮絮叨叨的說話聲,蕭戾的心前所未有地寧靜。


    他偏頭看著陸鳶時,眼裏是他自己都未曾知曉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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