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思緒被打斷,她緩緩睜開眼皮,眼神卻被近在咫尺的燈籠晃了一下,她眯了眯眼,又抬頭看去。


    哦,是班主。


    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看了看月色,腦子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問道:


    “班主,這麽晚了,你來這裏幹什麽?”


    班主沒好氣翻了個白眼,又把手中燈籠舉到她臉旁邊,仔細打量一下她的臉色:


    “你生病了?剛剛叫你半天你沒應。”


    她可不能病啊,不然二娣那個病秧子誰照顧。


    靜之有些尷尬,但剛剛那離奇的事兒她又不能如實相告,於是便假裝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小動作不斷:


    “沒有沒有,我沒病,就是洗困了,我躺旁邊睡會兒。”


    班主低頭看了看她腳邊洗好的衣服,長歎一口氣:


    “衣服洗好了就走吧,在這裏睡會著涼的。”


    靜之見糊弄過去了,她喜滋滋抱起地上的盆跟在班主身後。


    “靜之啊……”班主腳步放緩,把垂著的燈籠往她腳旁去了去,照亮她的路,輕輕喚了一聲,張了張嘴,好像很難說出口的樣子,突然又閉上嘴,隻一味的凝眉歎氣。


    “……怎麽了?”她問。


    他停下腳步,臉上帶著憂思和些許歉意:


    “二娣那個人不是壞心,他隻是…脾氣強,不願讓你照顧他,以後他若再刁難你,你……希望你多擔待。”


    畢竟她是他恩人,二娣又這樣對她,他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靜之愣愣地看著他一臉憂愁的樣子,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於是她眼睛不著痕跡,卻又萬分細致觀察著班主的表情,裝作不經意問道:


    “班主,你對她還挺好的呢。”


    話說,這班主…是不是跟二娣妹子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又想聽,又怕聽到不想要的答案,兩道細眉都要擰成結了。


    他要是跟二娣有一腿,就等於跟阿風有一腿了,那她……要不要棒打鴛鴦啊?


    正思索著,班主又悠悠歎了口氣,接著緩緩前行,背著一手邊說著:


    “你不知道,他唱戲好,功夫也好,就是有個缺點,身子骨弱。”


    靜之心裏一個咯噔,又有些疑惑,於是轉頭望著那張在昏黃燈光下蹙起眉頭的老臉問道:


    “可是我今天看他打架,一打三都綽綽有餘了,瘦歸瘦,還是很有力氣的。”


    “力氣是有,就是後勁兒不足,他不能太過勞累,你沒看他今天打架隻動手,沒怎麽動腳嗎?”


    靜之回想了一下,發現還真是這樣,她打架時不是坐椅子上,就是坐流氓背上。


    “那…沒找大夫調理調理?”


    “找過了,大夫說是娘胎裏帶來的,隻能好生養著,所以我才找你來照顧他的嘛。”


    “……哦。”靜之恍然大悟,心裏卻又突然浮起一抹憂思,她是想早點回去沒錯,但不想阿風的前世,因病早早去世,那得多可憐。


    “哦,對了,班主,我……我有個不情之請。” 靜之絞著盆裏濕漉漉的帕子,硬著頭皮說。


    “你說。”


    “我想……我想,你能不能先預支我第一個月的月錢,我有急用。”


    見班主一臉疑惑,她又急急解釋:“你放心,我簽了契約的,絕對不會跑掉,我會好好照顧二娣的。”


    不知為何,班主竟是鬆了口氣,他本就對她有所歉疚,見她提出請求,他趕緊滿口答應,又從那荷包裏掏出一塊碎銀遞給靜之:


    “呐,給你。”


    靜之接過碎銀有些懵逼。


    這…是多少錢?


    班主看她愣住,趕緊又掏了一塊:


    “怎麽?二錢不夠花?我再給你預支一個月的?”


    靜之當即回過神,卻又疑惑問道:


    “班主,你不是說第一個月工資減半嗎,給我一錢就行。”


    她把兩塊碎銀都遞了回去,班主擺了擺手:“不用,你留著,天色已晚,趕緊回去吧。”


    說完,不等靜之拒絕,他把手裏的碎銀及拎著的燈籠一並塞到靜之手上,轉身就朝已然黯淡寂靜的戲台走去。


    ……


    靜之拇指和食指捏著燈籠提棍,展開其餘三指看了看手心的兩塊碎銀,不禁歎了口氣。


    收人錢財,就得好好幫人辦事啊。


    她手掌一合,快步跟在班主後麵。


    穿過前方暗下來的戲台子,一路撩過幾個化妝間和換裝間的布簾,她看到班主正站在一小床旁等她,小床左邊莫名放著一塊屏風。


    說是小床,其實就是一塊薄薄的木板,底下架著幾條長椅,木板上鋪著一層薄被,床頭還有個長條布枕,枕麵中心花色相比兩側較淺,可見用了許久又被洗過多次。


    靜之打量一圈,發現戲班裏三四十人都是這樣睡的,一排排的,早已躺定,有睡得快的,竟已開始打起呼嚕。


    她索性吹熄燈籠內蠟燭,將燈籠掛在門前掛鉤上,這才放輕腳步朝班主走了過去。


    見她走到跟前,班主壓低聲音交代:


    “以後你睡這裏,這被褥枕頭都是二娣的,這戲班子裏他最愛幹淨,暫時你先用著,明日戲班休沐不開戲,你可以去購置一些生活用品。”


    見靜之直直望著小床,班主有些尷尬,又笑了笑:“戲班就是這樣,條件簡陋了些,你別介意。”


    “我……”


    她剛想回話,從屏風後麵突然傳來一句戲腔:


    “介意的話,就趕緊離開吧,那契約撕了便是~”


    夜裏寂靜,這聲雖然婉轉,但仍顯得有些突兀,剛剛還窸窸窣窣的眾人,因這略帶譏諷的一句話,突然都閉了嘴,氣氛一時竟凝固下來。


    靜之認出隔壁那人的聲音,額頭青筋直跳。


    見她麵色沉沉,班主又是拱手又是尬笑:


    “那是二娣,他睡眠不好,所以給他豎了個屏風擋擋光。”


    他就怕靜之多想,以為二娣嫌棄她才豎的屏風。


    靜之看了看他花白的頭發和佝僂著的腰,閉了閉眼,又深吸一口氣,極力穩住情緒。


    過了幾秒,她睜開眼睛,蹲下身子,把木盆從屏風底下縫隙輕輕推了過去,然後朝班主揮了揮手示意休息,這才和衣吱呀一聲躺在床上,悠悠說著:


    “不介意,我哪裏都能睡。”


    過了好一會兒,隔壁一直沒有聲音傳出,她都以為二娣睡著了。


    她正直直望著頭頂木頭房梁上的蛛絲想事兒,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哼。


    原來她還沒睡啊。


    靜之卻突然生氣不起來了。


    一個妹子,尤其還是一個病弱的傲嬌妹子,跟她置氣有什麽用,給她氣壞了,還不是自己要照顧她。


    嘖,不劃算啊,不劃算。


    想罷,她也不理二娣,兀自轉了個身,背對著屏風,把手枕在腦袋底下,閉眼睡覺。


    屏風另一側。


    二娣睜大了眼毫無睡意,手中的蒲扇早已停止扇動,他微微側頭看向那還潮著的木盆,當眼神落在那條濕手帕上的時候,大拇指不由使力按了一下扇柄,扇子受力轉了半圈,輕輕打在他臉上,他卻莫名長舒一口氣。


    於是手向上一抬,把蒲扇放到他床頭的小幾上,挪了挪屁股,幹脆也背對著屏風,手環著胸放緩呼吸。


    心想著,他這樣的人,這樣的身子,最好少跟別人扯上關係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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