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直被厚厚的雲層牽製著,直到我走進家門那一刻才傾盆而落,等在家裏的百枝懸著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


    “剛才我見天陰得厲害,正準備給你叔叔打電話,讓他從公司過去接你呢!”百枝放下手中的電話朝我迎過來。


    “叔叔又去加班了嗎?”我一邊換鞋一邊問。


    “是啊,他最近真是越發地忙了呢,聽說又接了幾個大的庭院設計,其中一個工期又比較趕,中午臨時趕過去跟客戶開方案研討會,大概會晚些回來,所以晚飯隻有我們兩個吃……蕎麥麵怎麽樣?”


    “我都可以。”


    以前一直都是叔叔接送我上下學,我被叔叔和百枝照顧得十分精心,像未曾經曆風雨的溫室花朵,可如今的我已感受到了自在的風,便不願再做回那朵易折的花。


    進入雨季後,叔叔會透露出想要恢複開車接送我的想法,可我還是堅持要獨自上下學,除了不想繼續因為我的事讓叔叔在公司、學校和家這幾個地方焦頭爛額團團轉之外,還因為,在下雨的清晨搭乘擁擠的電車,那種潮濕黏膩的感覺令人焦躁也令人新奇。


    車站前的那條馬路兩側,雨中撐著各色雨傘的人群默默聚集在斑馬線前等待著紅燈變綠,燈光轉換的瞬間,人群又像湧出水閘的洪水一般朝一個方向行進,跟隨著人流與對向奔流而來的陌生人擦肩而過,偶爾,手中的雨傘會與別人的雨傘發生不期而遇的碰撞,濺落的雨水將校裙的裙擺打濕。進入電車站,拿出月票刷過自動檢票閘口,從跟著站台上的人群踏進車廂開始,後背就會持續傳來陌生人的體溫,頭頂甚至可以輕微感受到身後人的鼻息,上班族衣服上的樟腦球味道或香水味似乎因為摻雜了雨水的味道而變得更加清晰濃烈,各色氣味混合著渾濁的空調風肆意地撲麵而來。


    這所有的感覺讓我對雨天有了新的定義,它不再單單是暗夜裏的離別與悲傷,它也是忙碌生活裏的喧囂與等待。


    我似乎才剛剛開始學會認真地感受這個擁擠的世界。


    百枝一邊說著,一邊跟著我進了臥室,“一個小時前阿壽打電話過來。”


    我有點意外,“他打電話來?”


    “嗯,他看外麵要下大雨了,打來問你回來了沒有?換好衣服給他回個電話吧,免得他擔心。”


    “好。”我放下書包點點頭,伸手摘掉製服上的紅色蝴蝶領巾。


    百枝靠在臥室門邊上,抱著胳膊看我,“這就是你的反應?還真是平淡呢……你和阿壽真的是在談戀愛嗎?”


    我不明白百枝的意思。


    “這應該是阿壽第一次打電話過來,我好像也沒見你給阿壽打過電話,你們兩個還真是……談戀愛不是應該會每天煲電話粥、周末約會去遊樂場、去看電影、去喝咖啡之類的嗎?你和阿壽除了每天在學校見麵,情侶之間要做的事好像一件都沒做過嘛!連周末都是各忙各的……”


    這麽說起來,我和阿壽好像還真是兩個無趣的人呢。


    但……也不是什麽都沒做過啦。


    我想起了他的吻和他握在我腰間的手。


    我在心裏暗自反駁。


    “他要練球嘛,下個星期有很重要的比賽,每天累到一回家就想要躺倒,哪有力氣想別的事啊。”


    “話是這麽說啦,但……雅子不會覺得無趣嗎?”


    “當然不會!看阿壽打球是世界上最令人開心的事!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阿壽說,聯合決賽之後會跟我一起去看電影。”


    “哦~~~這才對嘛!要看哪部電影,愛情片還是恐怖片?”


    “還不知道啦,半個月後的事,到時候再說吧。”


    “我覺得恐怖片最好,那些無頭鬼和僵屍出現的時候,你們兩個人就可以緊緊擁抱在一起互相安慰!”


    百枝一邊說一邊用胳膊緊緊環抱著自己,我一臉無語地看著她,“拜托,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怕這些。”


    “那豈不是更好,阿壽怕,你不就有更有機會抱住他啦!”


    “……百枝,你好幼稚!”


    不過,他那麽怕黑,大概也會怕這些鬼鬼怪怪的吧?


    “談戀愛的時候,如果在黑黑的電影院裏不發生點什麽,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我看著百枝一臉壞笑,就知道她又要鬧我了,忙用手比劃出一個停止的動作,“stop,please!”然後伸手把她推出臥室,“我要換衣服啦!”


    百枝在門外笑著說:“幹嘛害羞啊,岸本太太不是說,有些事情就是要偷偷摸摸地做才最美妙啊!”


    “你們這些大人真是的!”


    我一邊脫掉製服,一邊想著百枝的話,也忍不住偷偷笑出聲來。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清晨時雨勢才漸漸變小,吃過早餐出門時,已經變成了細雨綿綿。


    出了電車站,看了一下時間,籃球隊的早訓應該還沒有結束,我便撐著傘快步朝學校走去。在離學校門前的公交站還有一段距離時,恰好看到一班公車進站,伴隨著車門開啟的聲音,車上陸續有好幾個學生走了下來,多田薰三個人便在其中。


    她們一邊說笑著一邊撐開傘,突然,多田熏的眼神朝我的方向飄了過來,我忙把傘壓低,今天我撐著一把黑色的傘,可以很好地擋住我的臉。為了不與她們相遇,我刻意停下腳步,直到從傘沿下看到她們三個的腳步消失,我才慢慢抬起傘,遠遠地跟在她們身後進了校園。


    “雅子!”


    才轉進體育館後巷,我便看到站在體育館屋簷下的美智子,她開心地朝我揮了揮手,她也來看籃球隊早訓了,我忙加緊腳步趕上去。


    我一邊站到屋簷下,一邊收了傘,抖了抖上麵的雨珠,抬頭看著美智子問:“你最近好像很忙呢,不但跟安田沒時間見麵,連我都抓不到你的影子了,老實交代,除了美術社的事,還在忙什麽?”


    她抿嘴笑了笑,輕輕挽著我的胳膊,在我耳邊說:“午休時間咱們去社團教室吃午飯吧,到時候再跟你說。”


    我看著她的樣子,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說:“神神秘秘的,搞什麽鬼?”說完,我的眼神朝球館裏張望了一下,早訓已經結束了,現在大家正站成一排,背對我和美智子在做拉伸放鬆。


    赤木學長、三井學長、宮城良田、木暮學長、櫻木花道……


    “奇怪,怎麽沒見流川楓?”我看著所有人的身影發出疑問。


    美智子的眼睛盯在安田身上說:“他今天好像是班級值日生,要在課前去教職員室幫忙裝訂上課用的資料,所以剛才提前走了,就剛剛……哎,雅子,你幹嘛去?!不等三井學長一起走嗎?”


    沒等美智子說完,我已經撐開傘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跑去。


    我的計劃隻差一步。


    一個有點雞婆的計劃。


    終於,在教學樓玄關處,我追上了正在換鞋的流川楓。


    “流川同學……”


    我顧不得收傘便急著喊住他,他正打開鞋櫃想取出室內鞋,聽到我的聲音,便回過頭看向我,我才要接著說話,眼神卻被從他鞋櫃裏掉出來的幾封表白信吸引過去。


    流川楓也注意到了散落在地上的信,他一邊說著“森川學姐早”,一邊彎腰將那些信撿了起來拿在手裏,然後又重新看向我。


    我盯著他手裏的信,忍不住在心裏暗暗感歎,“他每天都可以收到這麽多情書嗎?!每封都有看嗎?讀這些信的時候他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各種問題從我的心底不斷冒了出來。


    “森川學姐。”


    流川楓的聲音把我從發呆的狀態喊了回來。


    “啊,抱歉……流川同學,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我一邊說著一邊從書包裏拿出錢包,取出三千日元遞給他。


    流川楓眼神在我手上看了看,沒說話也沒動。


    “這是我昨天問一個學妹借的錢,她剛好跟流川同學你同班,我今天要做班級輪值,時間上可能趕不及親自過去還錢,所以想麻煩流川同學幫我轉交給她。”


    流川楓依舊沒動,卻用一種很慢的語調說:“還錢這種事,不是應該由負債者親手奉還並當麵向施債者道謝才比較禮貌嗎?”


    他不是在拒絕我,隻是在闡述他心裏一以貫之的觀念,但,為什麽會給人一種快要過八十大壽一樣的老派感啊!


    流川楓隻有在球場上才會給人一種勢如破竹的進擊感,其實更多的時候展現出的是一種“慢”的感覺,走路慢、吃東西慢、說話慢……慢到你以為他在做這些事的過程中已經睡過去了一樣。


    我在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


    湘北隊的人真是各有各的個性!


    “哈哈,道理是這麽說啦……但還是拜托流川同學幫幫忙!”


    我有點尷尬地笑著看向他,對於我的堅持,流川楓沒再說什麽,慢慢伸手接過錢。


    “謝謝。她叫多田薰,戴眼鏡,梳著茶色波波頭。”


    我這麽描述多田薰的外貌是因為,我覺得,依流川楓的個性,他大概不會記得班裏同學的名字和樣子,就像當初的三井壽記不得長穀川,當初的宮城良田記不得我一樣。


    流川楓一邊換著室內鞋,一邊聽著我的話。


    “啊,對了,再幫我跟她說一聲‘汽水很好喝,謝謝。’”


    流川楓關鞋櫃的動作頓了一下,但也沒表示反對。


    多田同學,我能幫你創造的溫暖回憶僅此而已。


    “學姐。”


    交代好一切,我轉身想要繞到後麵的鞋櫃去換鞋,他卻喊住了我。


    “學姐……都是怎麽處理這種信的?”


    他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像是在向我討教英語試題一樣認真。


    “……老實說,我沒有收到過這種信。”


    他想了想,說:“太多了,書桌裏已經放滿了……”


    好厲害!入學才兩個多月而已,就可以收滿一書桌的情書!


    我有點震驚,“流川同學……不會是把所有信都放進課桌裏了吧?!”


    流川楓微微點了一下頭。


    “沒想過丟掉嗎?”


    他搖搖頭。


    “為什麽?”


    他垂著眼思索片刻,似乎是在心裏搜尋合適的話來表達。


    “隻是覺得不可以,也沒辦法那樣做……嚴格來說,他人的心意不是垃圾。但……太多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愣了一下,原來,在流川楓的世界裏,除了籃球,居然也會為這種事情煩惱啊!


    一種暖流從心底蔓延上來,耳邊好像聽的一個輕微的碎裂聲,是一直籠罩在他周圍,常常讓我感到壓力與寒冷的那道無形的寒流結界裂開了一道縫。


    暖流從那道縫裏四散開來。


    多田同學,你說得對,流川同學是個溫柔的人。


    櫻木,以後你一定也會看清,流川楓,不是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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