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學樓玄關處換下沾著雨水的皮鞋,把雨傘插在鞋櫃旁的傘架裏,那裏已經零零散散地安插了十幾把不同顏色的雨傘,還有學生陸續從門外進來,有三個看起來像是同路而來的一年級女生擠在我身後的鞋櫃前換鞋,窸窸窣窣的耳語傳了過來。


    “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高木學長會願意跟我交往!昨天晚上我失眠了一整晚,你們說,他那麽好,真的會喜歡我嗎?”


    “傻瓜,不要這麽想啦!雖然高木學長很好,但是你也不差啊!選擇站出來表白的那個人可是你耶!不是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嘛——表白這種事隻要20秒的勇氣,20秒足夠產生奇跡!但不是每個人都敢主動去爭取這短短的20秒的,所以,這20秒裏,高木學長一定感受到了你的與眾不同!”


    “等忙完我們一起去慶祝一下吧!車站神社那邊新開了一家意式西餐廳,聽說很不錯,晚上我們去試一下吧。”


    “可是……我已經跟學長約好,下午他社團活動結束後要見個麵……”


    “哦~~這麽快就要拋棄我們啦,告訴你,約會的時候你可千萬別……”


    說到這的時候,她們三個的頭擠在一起,後麵的話便聽不清楚了,我一邊轉身往裏麵走一邊不露痕跡地微微偏過頭,餘光掃到那三個女生神采奕奕的臉,嘴角忍不住跟著她們一起上揚。


    戀愛的味道,甜膩膩的。


    從教學樓西麵出口的連廊走過去便是圖書館,圖書館與體育館之間隔著一條寬寬的路和自行車棚,晴天的時候,站在圖書館走廊裏,透過敞開的窗子,偶爾可以隱約聽到體育館裏訓練的聲音。


    我站在窗前,看著外麵漸大的雨勢,隱隱有雷聲在暗灰色的雲層上方傳來,雨水的氣味包裹著我,幹淨而強烈。


    三井學長現在就在對麵的體育館裏訓練,但他並不知道我在這裏,如果我用盡力氣喊他的名字,他應該會聽得到吧?他會不會感到驚喜?會想要跑出來看看我嗎?


    我依舊在對昨晚的夢耿耿於懷,對夢裏那個沒有回頭的三井壽耿耿於懷。


    剛才那三名女生也跟在我身後進入了圖書館的走廊,她們擦著我的肩超過我,旁若無人地談論著與戀愛有關的話題,壓低著聲音嘰嘰喳喳,就像三隻可愛的小雀。


    我看著她們轉進閱覽室的身影,也適時收回了自己的小脾氣,快步走進了閱覽室。


    來幫忙的人大多數是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學生,雖是周末,但大家依舊還是都乖乖穿著製服。在老師的安排下,男生們負責登高爬梯,將存放在高處的圖書取下,女生們則負責登記、整理、打包的工作,大家一邊忙著一邊三五成團地低聲聊著天,一向安靜的圖書館難得會有這般熱鬧的氣氛。


    以前隻有圖書管理員才能進入的舊書庫今天也被允許按要求進入。舊書庫之所以成為圖書管理員的專屬區域,其實隻是因為一個由來已久的校園傳說,當年這個傳說給圖書館的舊書管理帶來了一些困擾,所以學校才不得不下達了這個規定。


    舊書庫裏的書大部分是一些年代久遠或幾乎無人借閱的晦澀難懂的圖書,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在女學生之間就開始流行起一個說法:在舊書庫裏找來一本從來沒有被人借過的舊書,然後在書裏那張空白借閱卡上寫下你喜歡的人的名字及想要與他做的事,最後再虔誠地用手在書的封麵撫摸一會兒,讓掌心的溫度留在書本上,那樣,為愛而許下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


    所以,舊書庫也曾一度被女學生們稱作“校園神社”。


    許願一定要用舊書,而且越舊越好,因為每本書裏都藏有一個書神,被忽視越久的書神就越渴望被人類捧在手心裏翻閱,渴望被人類掌心溫暖的念力越強,神力也便越強,所以那陣子舊書庫裏被塵封許久的書都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很多女生會拚盡力氣把壓在角落或書架底部的書取出來,完成許願儀式之後為了不被其他人輕易發現或防止選中的書在每年的剔舊工作中被折舊處理,大家便又會想辦法把書藏到更為隱秘的角落等待願望被實現,因此也就導致舊書庫裏的很多書擺放次序被打亂,後期如果查找整理起來就很費力氣,無形中給圖書管理員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工作量。


    校園傳說聽起來就是這麽幼稚對不對?可是,對於那些憧憬愛情的女生來說,那張卡片就像神社神宮神殿外的繪馬、生日蛋糕上點燃的許願蠟燭、許願池裏投進去的硬幣、藍紫色夜空中劃過的流星、聖誕前夜擺在枕邊的彩色襪子,它們都是向各路神明傳達心意的媒介。無處安放的悸動有了流動的出口,不試過又怎麽會甘心呢?萬一實現了呢!


    到底有多少願望被實現至今沒有人知道,因為這種事,大部分人更願意秘密進行,所以許願卡上也從來不會出現許願人的名字。


    未知的暗戀者和未知的結局,也許就是這種神秘性賦予了這個傳說巨大的魅力。


    我和剛才那三個學妹被安排進入舊書庫 ,跟著圖書管理員一起將需要進行剔舊處理的圖書進行登記。書庫裏麵彌漫著的陳舊黴味讓人忍不住鼻子發癢,空氣裏仿佛漂浮著無數看不見的孢子,我不禁連打了三個噴嚏。


    “抱歉。”我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揉了揉鼻子。


    圖書管理員是一位三年級的學姐,她也是圖書社的成員,長得高高瘦瘦的,麵部輪廓有些犀利,紮著高馬尾,一身暗紅色的運動服外麵罩著白色的圍裙,氣質清冷幹練。她看著有些狼狽的我,微微一笑說:“我第一次進來也是這樣,就像在神社祈福一樣,許願前需要拍拍手把神明喚醒,這裏的書神大人們卻常常是被噴嚏叫醒的。”


    大家都知道那個傳說,所以她的話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笑了起來。


    “學姐有收集過那些舊書裏的許願卡嗎?”我們被管理員領著往裏走,三名學妹忍不住開口問她。


    “沒有。那是神明該做的事,人類不該隨意越界。”


    “那……學姐許過願麽?”


    “也沒有。”


    “學姐不相信那個傳說?”


    管理員在角落那張四角方桌前站定,轉身,看起來就像是神社裏白衣緋褲的助勤神子,突然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她神色淡然地說:“不,我隻是不相信愛情而已。”


    她略顯成熟的表情讓三個學妹有些瞠目結舌,我不擅長與陌生人展開話題,所以就隻是安靜地站在所有人的身後聽著她們有趣的對話。突然想起美智子,她如果也在這裏聽到這個答案,一定會說:“她怎麽像個大人一樣啊!一副老成又帥氣的樣子!”。


    接下來,我和三名學妹每人得到了幾張書籍登記單,管理員學姐又交代了一些具體事項之後便轉身出到外麵幫忙整理,隻留我們四個人圍坐在那張方桌前工作。我悄悄打量了一下坐在我對麵的留著妹妹頭的圓臉女生,她就是晚上要和男朋友見麵的那個女生,看起來很好脾氣的樣子。我盯著她好氣色的圓臉,心中暗想,如果她那天沒有表白成功的話,是不是會趁今天這個難得的機會也偷偷填寫一張許願卡呢?


    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抬眼朝我看過來,我忙把視線移開,落在了那些碼放在腳邊,幾乎與桌子等高的舊書上。我拿起最上麵那本封皮設計非常單調且早已過時的書——《**文字略考》,光看名字就能大概猜到被借閱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登記好書名,翻開內頁,又登記了出版日期,購置年份,借閱頻次等信息,如我所想,早已發黃的書頁裏夾著的那張借閱卡上沒有任何人的名字,也沒人用它來許願。


    原來,有些神明想要被人類選中,也需要一點運氣。


    我在書的封麵上摸了摸,一種又新又舊的感覺,很可憐。窗外的雨聲更加重了這種孤獨感。


    突然,坐在對麵的圓臉女生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快看,我發現了一張許願卡!”


    她的話吸引了她的兩個朋友,三個頭又擠在了一起。


    我也忍不住抬頭看過去,她們低頭認真讀著上麵的字。


    “二年一班的相澤宗太,下個月我們一起去看煙火大會吧!昭和63年7月。”


    “是四年前寫的……字跡很漂亮呢!這位學姐現在應該是一名大學生了吧?”


    “如果她的願望實現了,又沒有讀大學的話,那她說不定已經和這位相澤學長結婚,成為一名幸福的全職太太了呢!”


    “可是這張卡片夾在這本書裏,不是顯得很不吉利嗎?”圓臉女生又翻看了一下封麵,上麵的書名是——《幻滅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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