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井壽一路走著,除了剛才說了那幾句氣人的話,他又開始沉默了,我隻好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說,我以為他隻會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而已,但是,他竟然好像有在認真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


    “你三分球那麽厲害,有訣竅嗎?”


    “天賦。”


    “……打籃球難嗎?”


    “不難。”


    “……你抽煙嗎?”


    “不抽。”


    “你喝酒嗎?”


    “不喝”


    “你喜歡木村拓哉嗎?”


    “不喜歡。”


    “你喜歡草莓味的食物嗎?”


    “不喜歡。”


    哈,不不不,怎麽全是否定啊!


    那……


    “你喜歡女生嗎?”


    “不……”


    他反應過來,低頭看看我,我抿著嘴朝他壞笑。


    他和我目光對視,不知道為什麽我開始覺得有些害羞,在我故作鎮靜想要躲開他看向我的視線的瞬間,他的嘴角若隱若現地浮現出一絲笑意,說:“你覺得呢?”


    話音剛落,他抬眼看向我的身後,眼神突然暗了下來,我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前麵有兩個蹲在路邊抽煙的混混正直勾勾地盯著我們。


    “喲,說曹操曹操就到,這不是三井嗎?”


    其中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站起來率先出聲。三井壽沒說話,隻是身子往我身前挪了挪,擋住了他們落在我身上的視線。


    另一個瘦高個也跟著站起來,將手裏的煙猛吸了兩口之後丟到地上,一邊用腳碾著煙頭,一邊眯著眼睛朝三井壽身後看了看,哼笑一聲,用非常誇張的語氣說:“妞兒不錯,介紹一下?”


    我聽到他的話,不禁打了個哆嗦,又往三井壽身後縮了縮。三井壽的視線一直盯在他們身上,護著我慢慢往後退了幾步,微微偏過頭低聲問我:“三百米,衝刺跑,可以嗎?”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雖然我沒跑過,但隻能一試。


    瘦高個繼續說:“上次你帶阿龍去湘北籃球館鬧事,結果阿龍鬧了個頭破血流,反過來你倒成了籃球手,又玩球又泡妞……”


    原來是上次三井壽大鬧籃球館時結下的怨。


    夾克男在一旁幫腔:“這也就算了,可你要跟我們玩就跟我們玩,自己不想玩了就要走,當我們是什麽?!”


    三井壽在那兩個人說個不停的時候,輕聲囑咐我:“等一下我拉你胳膊的時候,你就把書包用力往穿夾克的臉上扔,用最大力氣。”


    我緊張地點點頭,手心已經微微出汗。


    那兩個混混見三井壽一句他們的話都沒理睬,似乎覺得被看扁了,兩人慢慢朝我們走過來。


    就在還有大概三步距離的時候,三井壽用力握著我的左邊手腕,我忙按他說的,將書包朝夾克男的臉擲過去,夾克男一時不防,被書包的角砸中了鼻梁,痛得他叫了一聲,捂著鼻子彎下了腰。瘦高個看同夥吃了虧,更是被激怒了,作勢要朝三井壽的臉揮拳頭,三井壽不知什麽時候從運動背包裏掏出了運動冷凍噴霧,朝他臉上狂噴,嚇得他忙捂著臉後退躲避,三井壽又快速把運動包砸到他身上,然後拉著我轉身便跑。


    我被他拉著,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一樣緊隨著他,街邊的車聲、人聲瞬間消失殆盡,耳邊隻聽得到呼嘯而過的風聲,眼前也隻看得到他的側臉,心底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莫名地生出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愫,我不清楚那是什麽,但是,我很喜歡。


    那兩個人很快便追了上來,腳步聲越來越近,三井壽拉著我拐進一條緊鄰著一家歌廳的暗巷裏,他似乎對這一帶的建築特別熟悉,暗巷的左邊有一條僅能容納兩個體型清瘦的人側立藏身的窄巷,不注意很難發現,三井壽飛身鑽進去,又快速將我拉了進去。


    追逐的腳步越來越近,那兩個人飛跑而過,腳步聲又越來越遠。


    ……


    歌廳的霓虹燈一閃一閃,忽明忽滅地映照著窄巷外的牆壁。


    一切終於安靜下來,窄巷裏隻剩我和他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我終於可以大口呼吸了,劇烈奔跑後冒出的冷汗打濕了我額前的碎發,心口隱隱作痛,雙腿有些發軟,我隻能靠著他,抓著他腰際襯衣的手一直抖個不停。


    我緊緊地依靠著他。


    我能感覺到他護在我後頸的手心的溫度,他的胳膊環著我的後腰,因為緊張而顯得格外用力。我的左臉貼在他的胸前,耳邊傳來他強有力的心跳聲。汗水混合著運動香水的溫熱味道在鼻尖若隱若現,那是我從未聞到過的一種味道,比任何香氣都讓人著迷。


    我微微揚起頭看他,他仍側著臉在觀察那兩個人是否會跑回來,汗水從他的鬢角流下來,一路向下,流過漂亮的下頜線,沿著脖子慢慢鑽進襯衫的領口裏。


    時間在昏暗的空間裏似乎會靜止。


    不知過了多久,他確定那兩個人不會再回來,略顯興奮地低聲說:“成功!”


    然後回頭看到我在看他。


    “害怕嗎?”他輕喘著問我。


    “不……”我亦輕喘著回他。


    問答間,我們同時意識到了這氣氛中的曖昧與尷尬。我們都慌忙把手從彼此身上拿下來,盡量將後背貼住牆壁,但局麵似乎毫無改善。


    我和他同時試探著動了一下,都想著趕快從這令人無措的空間中擠出去的時候,一對從旁邊歌廳裏摟抱著搖搖晃晃走出來的男女,停在窄巷正對著的牆壁前,借著酒精的力量倚在牆壁上忘情相擁深吻。


    我尷尬地和三井壽對視了一眼,覺得現在出去好像也不太合適,可是等了片刻,他們依舊難舍難分……


    到底要親多久啊?!


    正進退兩難的時候,那個女人因為過於迷醉,雙手在那男人頭上來回撫弄,一頂假發突然被她抓了下來。


    我先是一愣,竟撐不住笑出聲來。


    那女人先是被男人脫落的假發嚇了一跳,不想窄巷裏還藏有人,我的笑聲更是嚇得她尖叫著把假發一把丟回到那男人臉上。


    三井壽見狀,幹脆一腿跨出去,然後把我拉出來,帶著我一邊往巷子外走,一邊回頭朝那個被酒精和愛情衝昏了頭腦的男人吹了一個響亮的手哨。


    我不記得在回去的路上我們有沒有再說話,隻記得我和他並肩被路燈拖長的影子多少顯得有些僵硬。


    回到家的時候,叔叔正在與美智子通電話,因為離約定到家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接近一個小時。


    叔叔放下電話才要說話,百枝馬上趕上來說:“美智子打電話來問你有沒有到家,說剛才她臨時有事,就托付了其他同學陪你一起回來,所以可能會晚一點才到。以後有這樣的事,記得先打個電話回來說一聲,別讓我們一直擔心!”


    看著叔叔陰沉的臉色,我想解釋,但剛才的事要怎麽解釋呢?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下次不會這樣了。”


    叔叔瞧著我麵露倦色,也不忍心再過多指責,隻說:“去換衣服準備吃飯吧。”


    我鬆了口氣,朝百枝感激地看了一眼。回到臥室換衣服的時候才想起來,明天要怎麽解釋書包不見了這件事呢?


    換好衣服準備打開臥室門去客廳時,卻聽到外麵傳來叔叔和百枝刻意壓低了聲音的爭執聲。


    “你看看,這就是你總勸我稍微放放手的結果!”


    “她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老公,你真的有些緊張過頭了,雅子一直很乖也很有分寸,像她這麽大的孩子應該有自己的正常社交,這個時間回家也是常有的事,雅子長大了,總像看管幼稚園孩子一樣怎麽行?!孩子會覺得沒有自由!”


    原來,叔叔會答應美智子對我的征用請求都是百枝的功勞。


    “自由和安全相比,我隻能選安全!她國二的時候暈倒昏迷了兩天,這次是三天,藤井不是也說了嗎,情況出現得越頻繁,以後昏迷的時間就有可能越久……如果雅子真有什麽事,我怎麽對和雄與壽美交代?!”


    “每個人都需要交代,隻有我的雅子不需要一個交代是嗎?!”


    “百枝你……你……你這是胡攪蠻纏!當初做手術時醫生說過的事你都忘了嗎?!你不能因為雅子這兩年的身體狀況維持得還不錯就選擇忽視那些問題!”


    “我怎麽會忘!但是,如果結果注定是壞的,那我更願意給她自由,讓她去做她想做的所有事!”


    百枝和叔叔的語氣明顯都帶了強烈的情緒,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仿佛又看到了爸爸媽媽當年因為我而爭吵的樣子。


    我的存在,到最後是不是都會有意或無意地讓身邊的人情緒失控?!


    我忙走出去,裝作什麽都沒聽見一樣嚷著:“百枝,我好餓,今天吃什麽?是我最喜歡的鰻魚飯嗎?”


    聽到我的聲音,百枝的臉上立刻換上了笑容,一臉抱歉地說:“今天隻有味增湯、嫩豆腐和烤魚。”


    三個人沉默地吃著飯,每個人都各懷心事,餐桌上的低氣壓令人感到窒息。如果坐在這裏的是未來,她一定會有辦法給大家講好笑的事讓所有人都開心起來,可我不會,我隻會讓事情變糟而已。


    為了打破沉默,百枝夾了一條烤魚放到我麵前的小碟子裏,溫柔地說:“吃完飯你去看看三仔,三仔的腿傷完全好了,而且好像快要學飛了,所以今天我把它的窩挪到陽台上去了。”


    聽到三仔的事,我才終於提起一點精神。


    “三仔這麽快就要學飛了嗎?!它那麽胖,翅膀看起來又小……”


    “三仔可是比你想象的要棒得多呢!”


    “是嗎……”


    我轉眼看了看臉色依舊有些陰沉的叔叔,說:“叔叔,其實……我也比你想象的要厲害得多……請叔叔別太擔心,我會努力健康,努力活下去的。”


    叔叔神色微頓,百枝在一旁輕輕握了握他的手,剛才兩人因為各執己見而生出的糟糕情緒終於有所緩解。


    叔叔輕輕歎了一口氣,愛憐地撫了撫我的頭頂說:“雅子……叔叔知道了,我們的雅子一定會健康長大的。”


    他的神情,和他第一次用草莓蛋糕安慰以為被父母拋棄而大哭的我時一樣。


    陽台上,三仔蜷在它的小窩裏,小腦袋枕在窩沿上打盹兒。我端詳著它,才撿到時,躺在三井壽手心裏瑟瑟發抖、楚楚可憐的小絨球,如今真的是羽翼越發豐滿了。


    “三仔,你怎麽長得這麽快啊?真是個聰明勇敢的寶寶,沒有媽媽教,自己也能學會飛,真了不起!可是……你會不會突然就飛走再也不回來了?是不是有一天等我放學回來就看不到你了……還是不要這樣了,如果哪天你想離開,記得提前跟我說一聲哦。”


    我用指肚摩挲著三仔的小腦袋,對它輕聲細語說了一大堆,可能是打擾到了它的美夢,它抖了抖羽毛,把頭轉了個方向,藏在翅膀下又繼續睡了。


    “那個人是不是都已經不記得你了?”


    我又忍不住想起他。


    從國中時笑容清爽的mvp少年到後來混跡不良滿身傷痕,如今回歸球隊重拾夢想的他,心裏究竟會不會惶恐不安?麵對憑借努力早已成為球隊隊長的同級生赤木學長、木暮學長以及球技優秀的後輩宮城良田、超級新秀流川楓,或者是才入球隊,但進步飛速的櫻木花道,他的心裏會不會有一絲對自己現在能力的懷疑?那段被他放棄的兩年時光他要如何努力才能追回?


    正自顧想著,百枝端著一杯溫水,拿著藥來找我。


    “雅子,洗澡水放好了,先把藥吃了,然後去泡個澡,早點休息吧。”


    我接過藥,歎了口氣,感覺藥粒的數量又多了。吞下藥,將水杯遞還給百枝的時候,突然記起她今天對叔叔說的話:


    “如果結果注定是壞的,那我更願意給她自由,讓她去做她想做的所有事!”


    百枝的話是什麽意思?什麽結果注定是壞的?


    頭有點疼,不管什麽意思我都不要再想了。


    浴室裏水汽蒸騰,我站在鏡子前,用蓮蓬頭將鏡子上的霧氣衝掉。


    看著鏡中的自己,手輕輕擋住胸口中間那道長長,略微凸起的淡粉色疤痕。它是我曾曆經生死的證據,也成為斬斷我所有欲望的利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提醒我,有些事不可以去做,有些念頭不可以去起,如今,它似乎在告訴我,有些人……不可以去想。


    吹幹頭發,躺在床上,關上燈之後才發現,黑暗中的我根本無法入睡。


    腦子裏全是三井壽的影子,他拒絕向美智子道歉時狠狠撥掉我的手時的樣子、他在醫院天台去撿三仔的樣子、他剪短了頭發站在陽光下的樣子、他在籃球場邊捏我臉的樣子,還有剛剛他拉著我奔跑的背影、他流著汗的側臉,耳邊全是他和我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即便我把頭蒙在被子裏,依舊聽得清晰無比。


    與他交集的每一幕,說過的每句話就像電影一樣開始在心裏重複閃現。


    美智子!


    現在的我,該怎麽麵對美智子?!


    如果她知道我現在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三井壽,她會怎麽看我?


    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與厭惡,擁有這種念頭無疑就是對美智子的背叛。


    車窗上,我看到映在玻璃上的我的臉。我又回到七歲那年,正安靜地坐在爸爸的車裏。七歲的未來與我並肩而坐,她手舞足蹈,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爸爸媽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我看著她健康紅潤的臉色,看著媽媽開心的側臉,心裏覺得好踏實好溫暖。


    “雅子,你看我的頭發,黑黑長長的,多漂亮,以後你也留長發吧,跟我一樣的長發!”


    突然,未來摸著我的短發說。


    “還是不要了,我比較喜歡短發。”


    “媽媽,雅子說不要!”


    未來朝媽媽撒嬌。


    “雅子,你拿走了未來的心髒,就應該替她而活,你就是她,你應該按照她喜歡的樣子生活,不是嗎?


    “……”


    “雅子,媽媽好想未來,你可不可以留長發,可不可以讓媽媽看看未來長大的樣子?”


    “……”


    “未來,你最近怎麽都不笑了,媽媽好難過!”


    “媽媽,請您認真看看我,我不是未來,我是雅子……我不會講可愛的笑話,不會跳漂亮的舞蹈,不喜歡長長的頭發……因為我是雅子!”


    我知道我又在做夢了。


    睜開眼,卻看到美智子坐在床邊看我。


    “這麽晚,你怎麽會在這裏?”


    “雅子,我們真的是好朋友嗎?”


    “當然!”


    “那你為什麽要瞞著我?”


    “什麽?”


    “你是不是也喜歡三井學長?”


    “……”


    “你就是個大騙子!隻一心要看我笑話的騙子!”


    “我沒有!我……我沒有喜歡他,或許……或許隻是一時的好奇!對,一定是對他好奇而已……我根本說不清楚那是什麽感覺,我沒有要瞞著你,美智子,我很抱歉!”


    “大騙子!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了!”


    說著,美智子突然就不見了,可是她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回響。


    我掙紮著坐起來,摸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發現自己又醒了,卻是坐在籃球場邊的長椅上,手裏抱著三仔的窩,裏麵空蕩蕩的,隻剩下兩三根三仔的落羽。


    “三仔,連你也飛走了是嗎?連招呼都不打……你們都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該怎麽辦呢?”


    “白癡!”


    三井壽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誰讓你這麽愛多管閑事!”


    我回過頭,他站在我身後,高高的身子擋住了刺眼的陽光。他伸手在我額頭上敲了一下,俯下身子平視著我。


    “不是你對我說的嗎,不開心的話,就回去打籃球!現在我已經回來了,你呢?還會來找我嗎?”


    我看著他清澈透明的眼神,眼淚奪眶而出。


    這次,是真的醒了。


    這裏沒有媽媽,沒有美智子,也沒有三井壽,隻有我自己。


    陽光從窗簾下的縫隙裏透進來,一條刺眼的光將房裏的黑暗劃開,無數微塵在那條光線裏飄蕩,無著無落。


    摸了摸臉,上麵幹幹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的眼淚就隻存在於夢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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