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錢、籌錢,幹部帶頭籌錢。葉青枝賣了肥豬,葉大山攥著一摞票子,蹲在灶門口,把撿來的煙頭擰碎,撥出煙絲,卷成一個喇叭筒,從灶裏抽出燃燒的樹枝點燃,有滋有味地抽著,嗡聲嗡氣地說:“青枝娃兒,我把你養到23歲……”


    正在切菜的葉青枝見父親滿腹心事的樣子,扭頭望著他,問:“爸,您今天怎麽啦?”


    葉大山吐了一口煙圈,低下頭,淚水滴在膝蓋上,說:“娃兒,從你掉在地上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把你當成葉家的人,也沒有指望你跟葉家留點什麽業績;你媽、你哥、你侄兒死後,我也沒有打算靠你養老,我活一天就做一天,有那麽一天做不動了,坡上有繩子,河裏有水,街上有農藥……,侄子把我拖出去埋了就算了!”


    “爸——”葉青枝聽著,心口一陣陣疼痛,刀切在了手指頭上。


    葉大山站起身,背著手,說:“你找個家吧,娃兒,女大不中留!”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到木匠鋪買回了一口棺材。


    葉青枝見老爸用賣了肥豬準備入股的錢買回了一副棺材,並且威嚴地趕自己出嫁,鑽進房裏,閂上門,躺在床上,淚水流進嘴裏、咽進喉籠裏,那麽鹹,那麽澀,還有說不出的苦,想到自己拚死拚活地掙,想掙出一個繁榮昌盛的爬橋村,讓人們都過上小康生活,哪裏知道連自己的爸爸也把自己當外人!我該怎麽辦啊?


    鍾鳴的爸爸原來是爬橋大隊的大隊長,1959年是一個大災年,鍾大隊長背著油菜種子和蘿卜種子,打著赤腳,隨著退水,滿湖灘撒種子,水退到哪裏他把種子撒到哪裏,漲了大水後的湖灘淤積了一層厚厚的油沙土,肥沃、鬆軟、潮濕,種子落在泥漫上,受陽光雨露滋潤,長得綠茵茵的,饑饉年月,爬橋大隊的人民吃油菜、蘿卜度過了饑荒,有的還把油菜、蘿卜送給親戚感人情,三十多年了,原來的大隊稱呼改成村民委員會了,然而爬橋村的人民以及附近村的人民仍然感激鍾鳴的爸爸,他老人家確確實實是個為群眾著想的好幹部!


    鍾鳴初中畢業以後,爸爸患病去世了,他回鄉當了農民,上水利,修公路,耕田、栽秧,當了一個純社員,後來任小隊會計、大隊青年書記、黨支部副書記,1983年12月,爬橋大隊改為爬橋村村民委員會,後來鍾鳴任村民委員會主任。憑著先輩人的威望,憑著鍾姓族大人多,憑著他的勤勞苦做,他接老書記的位當書記是水到渠成的事,哪裏知道爬橋村回來了一個葉青枝,三年三大步,鄉黨委權衡再三,他們倆個人各有千秋,鍾鳴除具備以上的優越條件以外,有一個很不好的性格——暈,可能是土話,不好理解,打個比仿,他似麥穎子燃的火,一鍋水三天燒不滾、三天也不冷。當***,遇事不能當即立斷,誰個受得了?因此鄉黨委發了紅頭文件,葉青枝:任爬橋村黨支部書記;鍾鳴:任爬橋村黨支部副書記、村民委員會(代)主任,(待開了大會正式選舉後公布)。


    堂堂須眉、男子漢大丈夫,受一個比自己年紀小的黃毛丫頭的領導,鍾鳴心裏確實有過一段時間的不服氣,但是轉念一想,葉青枝遲早是要出嫁的,她出了嫁以後,我上一步台階就是了,慌麽事呢?


    夏雨晴到爬橋村領導創辦股份製企業,他不喜也不憂,隻是回想近一個月來的工作,爬橋村的責、權、利又像是再分配了,葉青枝的權力越來越大,自己的權力越來越被削弱了,葉青枝以前在自己的麵前是“您”前“您”後,夏雨晴來了以後,她在會上批評不說,而且出言不再像以前那麽恭敬,幹脆是“你”前“你”後了;有一些群眾的眼光淺,過去申請建房、申請結婚登記、申請辦計劃生育證明都是請自己到堂喝酒,上首位置非自己莫屬;夏雨晴來了以後,求自己辦事的人寥寥無幾,他曾幾次看到有的人提著雞子送到葉青枝家去了……鍾鳴想到,在家裏被妻子管得像乖乖兒,工作上被葉青枝管得死死的,自己白脫一場男人生喏!他本想辭去村主任職務,當一個自食其力的農民,不跟當官的往來,但是轉念一想,自己工作二十年了,青春年華獻給了黨和人民的事業,現在辭職,劃不來;還堅持搞幾年,為自己辦一份養老保險也是好的,怎麽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辭職呢?


    人生,是競爭,是奮鬥,


    馳騁理想的駿馬,


    在世界遨遊;


    世界,是大海,是鮮花,


    不歇的波濤伴月亮伴星鬥,


    人到中年窮事多啊,


    時時把握自己所處的經緯度。


    自己工作了大半生,子女沒有安排一個參加工作,根本的原因是自己沒有當“***”。為了人生、為了孩子著想,自己也應該喝下這杯苦酒,忍耐個三五年,待葉青枝出了嫁再說……


    夫妻之間,大概很少有不是一個鼻孔出氣的。


    爬橋村村民委員會主任鍾鳴賣了餘糧、棉花、肥豬,籌集了四千元錢,他的妻子肖冬英把錢搶回手中連同原來的積蓄共七千元錢包裹在一起藏了,說:“入股、入股,入他媽的兩塊屁股,我老子把錢攢著跟兒子買城市戶口的。”


    後來鍾鳴在米缸裏抄出了七千元錢交了股金。


    肖冬英燒飯時發現錢沒了,指著男人的鼻子罵:“你這個隻顧自己不顧兒子、糊塗油蒙了心的雜種,你不死會害死人的呢!你的工作搞得再好,功勞都是***的,副職幹部隻是出得一把苕力氣,到頭來,都是貓子跟狗子笨呢!”罵了一會,想到要是自己的男人當上書記該幾好,工作任務完成了,得了先進,縣裏獎勵的轉戶口的指標——“農轉非”歸寶貝兒子。如果兒子的農村戶口轉成了“非農戶口”,按政策,安排兒子在城裏工作,該是多麽好啊!於是肖冬英恨透了村黨支部書記葉青枝,這個婆娘不除,鍾鳴沒有出頭之日的,越罵越有勁,緊追七千元錢不鬆口,鍾鳴火了,揪住肖冬英的頭發狠狠地捶了一頓,肖冬英披頭散發跳進了爬橋河裏,被人們救起來抬回了房裏。肖冬英摸著被鍾鳴捶腫的臉,想到縣裏鼓勵村幹部努力工作“農轉非”的獎勵政策,想到自己的寶貝兒子,想到男人當村主任的難處,更想到鍾鳴他為了搞好工作,頭發都搞白了,搞到如今還是歸一個黃毛丫頭管著,說句不好聽的話,副職幹部好比是一根毛,是圍jb的毛,享受的事該***,吃虧的事該當副職的!肖冬英把一切仇恨歸結到了葉青枝身上,早飯後上街,買了一包老鼠藥,趁葉大山他們勞動去了,把老鼠藥拌到了葉青枝的剩飯裏……。


    建橋指揮部召開了會議以後,夏雨晴被工程指揮部留下,對有關的工作繼續研究。葉青枝、鍾鳴、何滿香他們匆匆回家了。


    葉大山炒了兩碗菜,熱了剩飯,父女倆吃了。


    葉大山去牽牛喝水,又屙又吐,倒在地上,渾身顫抖;葉青枝洗碗,心如刀絞,倒在灶台下,像剛殺的雞,腿子亂彈,人們慌了,把他們父女倆抬到村衛生室,醫生從他們吐出的穢物中分析,診斷為食物中毒,立即搶救。導管從鼻孔插入胃中,成桶的肥皂水灌進去,帶著胃液、鮮血、飯菜渣嘔出來,葉青枝披頭散發躺在條椅上,渾身痙攣,幾個人捉住她的手腳,醫生抓住她的乳房做人工呼吸……。


    葉大山好的是走親戚喝了半斤酒,吃得也實在,晚飯隻吃了一小碗,洗過胃以後漸漸的清醒了。


    葉青枝在橋梁工地上忙乎了一整天,餓了,回家後狼吞虎咽,現在仍處於昏迷狀態,連著灌了五桶肥皂水,胃是洗空了,大小便完全失禁了,何滿香為她脫去了衣服,擦洗身子,撮了一簍草木灰倒在條椅下,用夾被子搭在她的身上,手背上打著點滴……。


    夏雨晴回到住戶,聽說葉青枝父女中了毒,要鍾鳴趕緊到派出所報案,另一方麵派人報告華靈均書記,要他想辦法派醫生帶解毒的藥(一是農藥類、二是老鼠藥類),火速來爬橋村救人。


    縣委書記華靈均接到信以後,連夜帶著醫生,趕到了爬橋村,人們把奄奄一息的葉青枝抬上車,送到了縣人民醫院。


    經過精心搶救,昏迷了兩天兩夜的葉青枝慢慢蘇醒過來,守護在病床邊的夏雨晴才鬆了一口氣,輕聲問:“葉書記!”


    葉青枝微微睜開眼睛,冥冥中的影像還留在腦際,艱難的開口,問道:“夏組長,……”


    “葉書記!”夏雨晴摸著她的脈搏,是那樣微弱,音律是那樣清晰,懸在心頭的一塊石頭才輕輕落下,晶亮的淚水湧出來。


    “夏組長,我還活著?”葉青枝說完,包不住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向耳畔。


    “葉書記,”夏雨晴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葉青枝輕輕地把他的手抱在胸前,嗚嗚痛哭道:“夏組長,您趕快離開爬橋村喏,免得牽連了您的性命呢!”夏雨晴勸慰道:“公安局偵破的結果,是有人在飯中拌了老鼠藥,案子還在調查,你安心養病。”


    葉青枝說:“我吃了飯洗碗,碗大得像鍋,想到生命從此完了……沒想到還會活過來的……夏組長,爬橋村的人心狠毒哇!我們又是何苦呢?不當支部書記,哪裏撈不到一碗飯?”


    “葉書記,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呢?我們的事業還隻剛剛開頭,怎麽能就此罷休呢?”夏雨晴坐在床頭,輕輕揩去她滾出的淚水。


    葉青枝說:“夏組長,我死了無牽無掛;要是您中毒死了,看怎麽得了,嫂嫂、侄兒靠誰啊?”她深情地歎了一口氣,說:“事業,事業在哪裏?求生存要緊啊!夏組長,您趁早離開爬橋村吧!”


    夏雨晴搖了搖頭,給她掖好被子,開了一罐飲料,喂給她喝了,默默地坐了一會,半是安慰她,也半是勸勉自己,說:“葉書記,全國十二億人口,全世界五十多億,加上已經死去的和未出生的,是人的海洋啊!你我在這人海中,隻是一粒很小很小的分子;生生死死在時間這塊巨石上磨礪,算不了多大一回事,比起我們共同為之奮鬥的股份製酒廠來,這宏偉大業才是值得羨慕的、向往的。辦成一個名牌企業,就是為爬橋村開辟了一座金山,將會帶動一個產業集團,讓一座新的城市在地球上興起,爬橋人民的幸福將是千秋萬代的。葉書記,你我為之奮鬥的事業是造福人類的事業,我們怎麽能放棄呢?葉書記,請相信這句話,人,從艱難困苦中爬出,在失敗屈辱中站起來,用智慧的頭腦、勤勞的雙手托起光輝燦爛的明天,讓造福人民的事業永世流芳!”


    葉青枝緊緊握住夏雨晴的手,說:“夏組長,跟著您一塊奮鬥,就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鍾鳴、肖冬英夫婦提著水果來看葉青枝,肖冬英想:別人是看她好了沒有的;我是來看她死了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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