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白須,我問你,這眼前的芸芸眾生,在你眼中,是什麽?”


    李世卿伸手仿佛擁攬萬裏山河,他轉頭看向神白須,問道。


    這個問題,不可謂不大,而這個問題,自神驍創立以來,就是神驍人深層精神中的終極追求與對自我道途的最終詮釋。


    “萬裏江河延綿不盡的盡是山川草木的景色,再美不勝收也隻是驚鴻一瞥,所謂芸芸眾生,不止於眼前的日月山河,更是人,是傳承,是奔騰不息的生命。”


    神白須的這個回答,和神驍曆史上那些個聖人們的回答如出一轍,相當驚豔,以至於李世卿也都肯定的點了點頭。


    “你自是悟性極高,也是天生的衍道者,也因此這腳下的道路才能夠無限延伸,你聽過的故事,看過的風景,經曆的痛苦,以及起到的影響,是至今人類都不曾創造的。”


    “應該說你獨具一格嗎?能夠在製約的秩序之內捭闔縱橫,能夠在固定的秩序之中隨心所欲,作為強者,你自由卻也桎梏。”


    “想必十二門之行後你也看出來了,看出來這神驍千萬年來的本質,更看出這個國家曆代傳承來的所有弊病與暗疾。”


    “世族與群眾的秩序永遠是兩種命運,這個國家乃至這個世界的統治者永遠不會將掌握自我命運的權力移交給被統治者,這是秩序存在的弊端,也是這個世界形成的根本。”


    “你能看到的所有傳承,無不是在一個個血淋淋曆史中翻滾而來的,哪怕是眼下的神驍,它都不曾改變它的本質,就是統治。”


    “這天底下不可能人人一出生就是天才,而那些傳承的文化與精神也不可能完美無缺的落實到每一個人的意識裏,這也是致使信仰不同的原因與差異所在。”


    “你曾是一位執政者,居高臨下,你清晰的記得自己的野心與謀劃,在那個國家,你盡心竭慮,為人之道你做到了極致,而看到的,也更深邃,在你的心中,你是真正相信人類的智者。”


    “可我不信,我李世卿這一千年來縱橫神驍上下,從來就沒見過有哪一個敢在我麵前自稱明智的人,也從來沒有哪一個執政者敢和我高低比較一份權力的大與小的利與弊。”


    “獨自一人掌握一個國家命運的那段時光,我曾視之為我一生中最自豪,而如今,我以之為最無恥。”


    “看著那些對我所說無不點頭者,我嗤之以鼻,聽著那些對我所感無不謹慎者,我不屑一顧,說著那些對我所做無不俯首帖耳者,我視如草芥。”


    “正如一個霸權者的姿態碾壓俯首稱臣者與弱者一般,位極人臣,我能夠輕易的顛覆這個國家。”


    “多數人的命運對我而言,隻是一種態度,一個國家的未來在我看來,隻是一種狀態,無論此刻與今後的曆史如何書寫,它都隻是一種見證,也因此,人的可能性才會被如此的崇拜。”


    看著此刻一吐為快的李世卿,神白須才真正見識到這位神驍古今第一謀士的心胸。


    也是在聽了這些李世卿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以及這芸芸眾生的仿說,他才真正看到李世卿所在的那個高度。


    “你問我為什麽要你保下白下霽,理由很簡單,我隻是想看看今時今日的神驍人是不是還在糾結千年前的正統與名正言順。”


    “我很想知道他們會不會接受一個國家的命運再一次被一個人顛覆,會不會一群人的命運再一次比不過執政者手中的權力。”


    “而結果也很明顯,會,且永遠會。”


    “他們隻能麵對這樣重複的錯誤,並且永遠不知進取,隻會在重複的錯誤中再重新尋找更替的秩序來代替,就像曾經蔣遇才的所作所為一樣。”


    “可我卻也看到了他們的改變,至少,他們仍舊關心自己的國家究竟在做怎樣的決定,會在意這個國家如今的現狀與未來的展望,而不是一味在自我內耗中分崩離析。”


    “你一趟十二門之行仍舊讓我看到曾經世族的迂腐與封建,製度的籠統似乎仍舊還在原點,這是我深惡痛絕的,所以我才佩服蔣遇才這個天才。”


    “可我又為他感到惋惜,因為這麽一個國家這麽一群人,僅僅隻會在危險來臨時思考,而不是居安思危,僅僅隻是盲目跟隨他人的腳步,安於現狀,墨守成規。”


    “可我又慶幸,慶幸能有蔣遇才這麽一個不破不立者,能夠打破製度的鴻溝與統治的封建,讓世人踩著他的屍體躍向新時代,讓那群盲目之人看到可能,爭取公正。”


    “就像這可憐的孩子想做的一樣。”


    李世卿伸手撫摸著那塊冰冷的墓碑,眼神中的慈祥映照著往日睡在這墳塋中的人的重要。


    “你或許沒有聽過他的事跡,可你一定聽說過青衫郎的故事。”


    數年前半寶川剛剛回歸神驍領土,作為暫管轄區,半寶川還沒有神驍外交管理的駐守。


    千璣羅天萬刃三門對於半寶川的治理也是遲遲舉棋不定。


    而當時神驍的總代理人,就是上禦出雲與上禦執的父親,而當時的李世卿,是三門政務機構的中樞,權力形同神驍曆史中的當朝首輔。


    甚至還要更大。


    而有關半寶川的治理問題,當時作為李世卿養子的李昭君,選擇擔任作為半寶川神驍駐守的執行長,兼任外交部部長。


    這一決定在當時的李世卿看來極為不明智。


    為什麽?


    因為當時半寶川雖然已經是神驍的管理地,可卻魚龍混雜,各種政治集團大大小小散作一盤,新上任的管理部門如果沒有絕對的鋼鐵手腕,如同羊入虎口。


    更何況當地還有作為地頭蛇組織的削山軍政機構,兩川外交情況本就惡劣,削山狼子野心人盡皆知,李昭君作為千璣政務機構的職司應該注重的是神驍內部的走蚣政治勢力。


    而不是遠在天邊山高皇帝遠的半寶川。


    可李昭君執意要以川地四城政治情況惡劣,民眾管理製度匱乏為理由,前往當地駐守,並管理其執政環境。


    而之後的情況,盡管李昭君有治世之賢能,哪怕已經完全將當時絕不可能治理的四城執政管理環境完全釋放,也無濟於事。


    如果僅僅隻是無能為力,倒也可以回到神驍調遣其他比如萬刃門李布施的政務部門人員前往,隻可惜當時兩川惡劣的外交情況,發生了一場巨大變故。


    這也就是白下霽毒女的惡名由來。


    當時的削山主就已經做好謀劃,同神驍邊境地區半寶川發起戰爭,而白下霽之毒,就是一個導火索。


    李昭君腹背受敵仍舊恪守寶川,盡職盡責,以最大能力控製了當時情況的惡劣程度,保證了寶川四城近四千萬人的生活狀況的安危。


    可惜天妒英才,因為同民眾接觸太密,李昭君身染劇毒,僅僅在一月之內毒發身亡,而隨即之後而來的,就是寶川毒漫遍川。


    也因此,李世卿震怒,這也是致使當時神驍政勢局麵崩塌的原因所在。


    而他並非是因為這個傻孩子的一意孤行,而是在神驍政方終於在有能力收複外土之後,正值生機蓬勃的當下民生狀態被塗炭。


    更何況還是用下毒這麽歹賤的手段,縱使千年前戰亂如何顛覆,可神驍從未有過主動侵邊,更遑論以毒計害之。


    李世卿暗行風雲,攪動世族之亂甚至九千年前的八爵之亂,以剿賊除惡務盡為由,令李布施命點朱砂一行率眾,馬踏南地,將南地二十四川屠戮殆盡。


    總計兩千萬人無一生還,也自此,李世卿同點朱砂一名,令南地聞之肝膽欲裂。


    哪怕是狂妄如削山主,也在這場打的南地人心惶惶的戰爭之後,也都畏首畏尾,退去了駐紮在半寶川外的削山勢力。


    可李世卿知道,他們並不是害怕神驍的執政層,而是懼怕諸如點朱砂,李布施,這樣的強國名將。


    隻是畏懼李世卿的謀略與智略,害怕他的城府與算計,而當時神驍執政方的態度太過柔和,需知,這對於外交情況而言,有害無利。


    而李昭君的死,也徹底令神驍外交狀況煥然一新,李世卿重整國政策略。


    他憑借一人的權力,在當時挾亂世族之遺與八爵之亂的風頭下,幾乎罷免了甚至處死了十分之四身懷世族傳承的執政人員。


    這一雷霆手段幾乎讓當時神驍執政層所有但凡與世族有半點瓜葛的執政人員聞風喪膽,而且,這還是在民眾的許可之下進行的。


    這根本就相當於四千年前世族之亂如出一轍的治理手段,而這份裁斷的權力,獨在李世卿一人之手。


    隨著李世卿的清算,神驍內部政層開始大換血,真正擁有話語權的人,在於今後的群眾,那些但凡沾有一點世族傳承的都被一並根除。


    也因此,李布施因為這一點,同李世卿割裂,甚至可以說,割袍斷義。


    他看到了李世卿的絕情與偏執,他的權力太大了,他的城府太深了,所有人包括李布施都在忌憚他。


    而李布施之所以同李世卿決裂,就是因為他害怕擁有這樣權力的李世卿會在神驍掀起另一場戰爭革命。


    可事實呢?民間根本沒有任何人會覺得李世卿的權力太大,反而,他們覺得這樣的執政者才更明智。


    一個民族,如果失去了血性,就好比折斷了脊梁,一個民族,如果能夠做到忘記仇恨,那麽就等於泯滅了人性的勇氣與良知。


    一個國家的奮鬥當然是為了民眾,而民眾的前進更能夠推動國家。


    諸如李昭君那樣的執政者大有人在,可也唯獨隻有他,也隻能是他,能夠作為半寶川收複這一問題的關鍵與結果。


    人的高尚是因為他正誤分明且嫉惡如仇,嚴於律己而寬以待人,而一個卑鄙墮落的人,隻會利用別人的弱點蠅營狗苟。


    李世卿所有的手段都在明麵上,且即使你知道這麽做的後果,你也竭盡全力無法挽回,這就是陽謀,也是李世卿被譽為千年來第一謀士的原因所在。


    他根本不屑於去算計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而是連同這眾生,一並顛倒,在當你發現這一切的時候,你已經被這裹挾的大勢吞沒,無力回天。


    “李布施也許是對的,我這個老朋友一向仁慈而高尚,可我氣不過這孩子就這麽為了仕途而死,盡管世人都說他是為了人民而死,可軟弱的執政者,不配被民眾擁戴。”


    “所以我也以為,同甘共苦是最可笑的笑話,是執政者虛偽的謊言,還有什麽奉獻,苦盡甘來,諸如這些個激勵人心且說的天花亂墜的台詞,都是狗屁。”


    “你應該知道在你保下白下霽之後,這個國家都發生了什麽,你在民眾的口誅筆伐中都聽到了什麽?”


    “聽到他們抨擊這些執政者的愚蠢,就是再明智不過的李布施都被罵了進去,在群情激奮的這一刻,任何人曾偉大的奉獻都可以被遺忘,因為犯錯就是犯錯,無論事後如何彌補都無濟於事。”


    “可他們何曾罵過你神白須擔保白下霽是逆賊之舉?甚至還有人說你神白須高瞻遠矚未雨綢繆,把你這個外邦人都給描白了。”


    “因為他們清楚,這個國家的謀劃與方向在於執政者,錯了就錯了,就別想再粉飾什麽。”


    “也因此,這也是為什麽自上禦一族暴政結束後,這個新上來的上禦執這麽受人追捧。”


    “這小子滑跪認錯有一手的,在民眾還沒施壓的時候就公開所有執政政策,把你神白須跟護犢子一樣護起來,放在以前,有這麽做皇帝的嗎?”


    “可什麽狗屁皇帝在神驍四千年前就已經死絕了,世族之亂後的神驍,聲音出奇的一致,這也是為什麽李布施會創立十二門,他也見不得那些迂腐。”


    李世卿此刻轉身看向神白須,他很清楚神白須是怎麽樣一個人,而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他對神驍的了解還不夠徹底。


    僅僅隻是看懂曆史是不夠的,還要看懂在這曆史之中的人心。


    “可現如今的神驍,仍舊對世族之亂誠惶誠恐,而他們怕的,在我看來其實根本不是所謂的世族之亂,而是……”


    “而是我,是我李世卿。”


    李世卿接上了神白須所說的話,前者點了點頭,一笑了之。


    “他們害怕一個掌握著至高權力且還沒有製約的人,能夠任意的號令天下而攪動風雲,一個國家的翻篇隻在一個人一句話,這在他們看來,荒謬絕倫。”


    “李布施說的沒錯,我這種人,太危險,因為沒有牽掛,沒有執念。”


    “可我一直都有,也唯有到現在,我才真正釋然。”


    李世卿看向那墳塋,他的手一直放在那石碑上,目光深邃而深幽。


    “所以,神白須,你能明白嗎?能明白我說的話嗎?”


    他再看向神白須,就想看曾經那個他一手培養大的孩子。


    因為神白須身上同樣有那種執念。


    而神白須呢?他隻是向前,看著那墳塋,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曆史千萬卷,怎麽寫才能讓世人滿意?”


    “這天底下這麽多人,一個人要怎麽做,才能征得所有人的認同?”


    “是非對錯,成敗榮辱,不過人心中掙紮的執念,站的太高,看的太遠,縱使心無旁騖又如何?”


    “芸芸眾生何往?隻在當下爾。”


    聽完,李世卿這才欣慰的點了點頭,神白須交出了一張令他滿意的答案。


    “神白須,臨行前我有兩句話送你。”


    “答案與真相並不重要,而是活著的過程中你所糾正的錯誤。”


    “遺憾與仇恨相當重要,所以在前進的道路上要銘記初心。”


    “算不上什麽至理名言,不過書中記下的三兩句箴言,可用在你身上,再好不過。”


    神白須看向李世卿,拱手作揖。


    而李世卿,他望向那盛世山河,心中了無牽掛。


    “一個活的透徹的人要用這種心態活一千年,何其痛苦?人生苦短,就是因為苦才短,而又有多少是人是真正樂在其中的?”


    “隻是到最後,看得這滿目瘡痍,卻看不得這人間圓滿,來時青衫長袖,歸時白衣白頭。”


    “神白須,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這句話成就了我李世卿的一生,在這最後,我送給你。”


    李世卿抬手一指點在神白須眉心,這一刻,他金瞳爍爍,忽如謫仙。


    清風吹動山崗,來時的路變得有些模糊,而去往的路,卻無比清晰。


    在那零零碎碎的金光散去之後,神白須站在李世卿的位置再看這盛世山河,已然有些疲倦了。


    而在他身後吹動的風,帶來了些許故鄉的思眷,最後好似化作一件披風,披在他的肩膀。


    神白須躬身作揖深深一拜,向著那不朽的日月山川,向著那在這山川大地上的芸芸眾生。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而在這之後的一句,李世卿卻沒有告訴他。


    若執所念,不期而待,意思是,倘若沒有回應,就自己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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