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薛皎第一次那麽恨,恨到想殺人。


    她甚至下意識在腦海裏搜索起火藥配比,想把這些人都送上天。


    很長一段時間,薛皎都在做噩夢,夢裏是小女孩舉著血淋淋的斷臂,她仰著臉,剛養出一點肉的小臉上滿是血淚,她哭道:“夫人,我的手呢?”


    薛皎從噩夢中驚醒,泣不成聲。


    夢是假的,那個小丫鬟死了,大夫趕來時,她的血流了一地。


    梁桓隻能抱著她安慰,又找許多差不多年紀的小丫鬟來哄她開心。


    薛皎開心不起來,她沒辦法替無辜喪命的小女孩複仇,沒有梁桓,她在齊王府寸步難行。


    梁桓回府後,讓人杖殺了當初動手的那些下仆,包括他母親身邊的大丫鬟。


    齊太妃怒極,她又沒碰他的心肝,不過是打殺一個小丫頭而已,竟然如此冒犯她。


    王府上下都道世子爺愛極了世子妃,薛皎卻並不為梁桓的所作所為感動。


    在梁桓看來,她受的驚嚇遠比小丫鬟的命更讓他生氣,不過一個不懂事的丫頭而已,要打要殺,何必非要當著薛皎的麵。


    他的嬌嬌心軟善良,如何受得了這種血腥。


    他讓人殺了動手的下仆,是為薛皎出氣,也是因為憤怒她們對薛皎的冒犯。


    可是真正的凶手,不是她們啊!


    她們隻是無腦的刀,無法支配自己的工具。


    真正的罪魁禍首毫發無傷,被當成工具使用的下人死了一群,立刻又有新人頂上,府裏連談論的都少。


    “視人命如草芥”,書本上輕飄飄的一句話,此時此刻,在她眼前具現,以無比慘烈的代價。


    也是那一刻,薛皎無比清晰的認識到,她和梁桓,從來不是一路人。


    受此刺激,薛皎大病了一場,病中被大夫檢查出來已經懷有身孕。


    因為這個還未出生的孩子,重病的老齊王撐著病體將老妻訓斥了一通,又將唯一的嫡女禁足三月,算是給從未正眼看過的兒媳一個交代。


    薛皎孕期並不好過,看似仆從環繞,要什麽有什麽,實則身心壓力都很大。


    老齊王強撐著最後一口氣等著薛皎給他生下嫡孫,府中上上下下,除了大房的劉氏,都盼著薛皎產子。


    在薛皎生活的現代,依舊有重男輕女這種糟粕思想存在,但薛皎家裏就她一個獨生女,她是爸爸媽媽的掌上明珠,她隻聽說過,卻從未真正感受過這種封建思想帶來的壓迫。


    直到她真正懷孕。


    所有人,她身邊的所有人,或明示或暗示,有為她好也有看熱鬧,都在說著同一句話:薛氏,你要生個兒子。


    薛皎吐得一發不可收拾,說不清是孕吐,還是她心裏覺得惡心。


    她並不討厭小男孩,孩子是父母愛的結晶,從小爸爸媽媽就是這樣教她的,如果能和喜歡的人孕育一個寶寶,不管是男孩女孩,她都會愛他/她。


    但不該是這樣的。


    好像如果她生下一個女兒,她和的女兒,都是王府的罪人,都應該為此感到愧疚。


    絕不!


    她愛自己的孩子,絕不會因為她/他的性別有什麽不同。


    薛皎心裏有根刺,一根由人命凝成的血刺。


    她拒絕再跟梁桓同房,她對他的感情在消失,不想再為了生兒子,生下一個她不愛的孩子。


    老齊王在遺憾中死去,他沒能看到僅剩的嫡子誕下嫡孫,齊太妃為此唾罵不休,言辭粗鄙,嫌棄薛皎的肚皮不爭氣。


    薛皎抱著自己小女兒,滿心憐愛。


    她把她帶來這個世界,她們曾骨血相連,她怎麽會不愛她呢?


    若有人該為此愧疚,那該是梁桓才對。


    初中生物書上都寫了,生男生女取決於父親。


    她說這些,齊太妃是不會信的,薛皎也懶得說,但她自己知道就行了,知識充實頭腦,讓她立於不敗之地。


    或許是因為臨死前畢竟期待了一場,老齊王雖然失望,還是親自給嫡孫女取了個名。


    他說:“盼這孩子貞靜嫻淑。”


    這在齊王府,乃至整個大豐朝的風俗來看,都是薛皎母女的榮耀。


    薛皎卻不怎麽喜歡這個名字,貞靜嫻淑,沒有一樣是她對女兒的期盼。


    父母希望她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長大,她對女兒,也是同樣的期待。


    可是後來,她發現她想得太簡單了。


    生在這個封建時代的梁貞,哪怕貴為王爺的女兒,這一生也不可能自由快樂的生活。


    因為是個女孩,她從生下來那天起,就被套上了枷鎖。


    薛皎感到痛苦,她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是盡量讓女兒變得強大一點,鍛煉她的身體,給她爭取學習的機會。


    可現在,梁貞連僅有的幾年上學時間,也被剝奪了。


    薛皎像是看見一道虛無的鎖鏈,扣在女兒的脖頸和四肢上,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梁桓的話在她耳中,全是推諉,因為出爾反爾,不許女兒再去讀書,就給些浮財安撫?


    她看向梁桓的眼神,滿是失望,“我以為,最起碼關於貞兒的事,你不會說話不算話……”


    貞兒?


    梁桓一頭霧水,他是說那些地產錢財會給貞兒當嫁妝,剛剛答應,怎麽就扯上說話不算數了。


    梁桓腦子轉得極快,迅速反應過來,他們說的似乎不是一件事。


    “貞兒怎麽了?”


    薛皎隻是身體虛弱精神不濟,不是真的傻了,此時聽梁桓反問,也察覺到不對。


    “貞兒不能去家學念書了。”薛皎勉力撐起身體,直視梁桓:“你答應我的,讓貞兒讀到七歲。”


    梁桓扶著她,眉頭又皺了起來:“誰吩咐的?”


    “你娘。”薛皎連一聲“婆婆”都不想喊。


    梁桓不解,他母親雖然愛找薛皎的事,但貞兒畢竟是他唯一的女兒,齊王府嫡脈,下一代就鈺哥兒和貞兒兩個孩子,貞兒讀書又礙不著她什麽,為何突然不許貞兒再去學堂。


    薛皎看出他確實不知情,心不但沒放下,提得更高了。


    她急切地問:“不是因為貞兒念書的事,你娘怎麽會願意出田產莊子給貞兒當嫁妝?”


    她們背地裏,又對貞兒做了什麽嗎?


    梁桓默然,很多時候他無顏麵對妻子,都是因為他的母親妹妹行事不端,這讓梁桓憋屈又無力。


    “梁桓,你、咳咳……”薛皎太急,嗆咳起來。


    “別急。”梁桓連忙給妻子撫背順氣,生怕她再著急,讓丫鬟端藥來,又赧顏道:“你的書……”


    原來是因為這個。


    薛皎鬆了口氣,緩緩躺回去。


    不是貞兒又受了什麽委屈就好。


    她甚至有閑心衝梁桓扯了扯嘴角,“這下你妹妹,不會再惦記了。”


    她說的是心裏話,那些書她都背下來了,燒了清淨,並不是擠兌梁桓。


    梁桓麵色青白,他自認,雖算不得品節無暇的君子,但絕不是蠅營狗苟的小人。


    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還有他看似端莊大方的生母,偏要做一些,讓他沒臉的事。


    “我去問問貞兒念書的事。”梁桓實在無顏麵對妻子,叮囑丫鬟照顧薛皎喝藥,匆匆來,又匆匆去。


    薛皎接過知書端來的藥,一口氣喝下,苦意粘粘在舌根,一路蔓延至心口。


    她好累啊……


    好想就這麽睡過去。


    除了女兒,已經沒什麽可在乎的了。


    曾經視若精神支柱的課本,如今落得一個燒了清淨。


    可是她有什麽辦法呢?薛皎寧願把那些書都燒了,也不願意讓人偷去,邀名得利。


    那是屬於她的文明的璀璨文化,是屬於另一個時空的智慧結晶。


    可她沒能守住,被小人竊取。


    想到梁柔傳遍尚京,已經在往豐朝其他州府傳頌的詩名,薛皎一陣惡心,剛剛喝下去的藥差點兒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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