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之際,爍玉流金,蟬鳴陣陣,酷暑炎炎。


    小民求於生計,不敢歇息,農戶頂著烈日在田地中勞作,憂心汗水泡壞衣裳,於是阡陌之中,盡是拱著瘦弱脊梁,肩背曬得發黑蛻皮的農人。


    高門大戶之中,顯貴們則好過得多,亭台水榭,沉李浮瓜,水盆冰鑒,不一而足。


    齊王府內。


    已過了飯點,遊廊中時可見丫鬟下人身影穿梭,撤走午膳餐盤筷盞,為伺候的主子們奉上消暑瓜果飲品,再往後半個時辰,各個院的主子們歇晌,若無蟬鳴蛙叫侵擾,丫鬟下人便可以清閑片刻,不需再多做什麽,免得擾了主子們休息。


    內院最偏僻的一個小院子裏,院門口的牌匾已經朽了,一場大風過後,吹落一半,為防著落下來砸傷人,幹脆便取走了,這小院徹底沒了名。


    無名小院太過荒僻,在偌大的齊王府中,既不起眼,也無用處,當個倉庫柴房都嫌偏遠,一年前,甚至沒幾個人記得,齊王府還有這麽個偏僻的院落。


    兩個提著食盒的小丫鬟,穿過大半個王府走到無名小院附近,躑躅不前。


    木製食盒沉重,兩個小丫鬟都是做慣了粗使活計,倒不覺得累,隻是一路走來,天氣炎熱,難免悶了一頭一身的汗。


    她們在半掩的院門前探頭探腦,不知道那幾個在此處伺候的婆子丫鬟,又去何處躲懶了,兩人不敢進去,也不敢高聲叫喊。


    這兩人在府中既無背景,也不甚靈便,否則也排不到這個不討人喜歡的活兒,稍一碰到事,便傻了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時間皆不知所措。


    好在無名小院的下人們倒不敢偷閑太久,算著時間該有人送午膳過來,兩個婆子打著哈欠,從廂房裏走出來,顯然方才這兩人躲進屋裏睡覺去了。


    小丫鬟們低著頭裝作沒瞧見,拎著食盒殷勤地迎了上去,揚起笑臉,“嬤嬤,這是王妃的午膳。”


    長臉婆子接過食盒,旁邊另一個圓臉微胖的,當著小丫鬟的麵,已經將兩個食盒全都打開,看見裏頭豐盛的餐食,笑眯了眼:“今日有冰酪,還有一碟鮮果,可惜冰酪有些化了,姐姐你要哪個?”


    長臉婆子說:“冰酪給你,我要鮮果,若有水晶蹄膀,也給我留著。”


    胖婆子笑道:“那是自然,知道姐姐你愛那一口,我不跟你搶,可惜咱們那好王妃不喝酒,要是再來壺酒,就更美了。”


    她一層層翻看著食盒裏的餐食,十分滿意今日菜色,當著兩個送膳小丫鬟的麵,跟長臉婆子你一言我一語,已經將食盒裏的午膳瓜分殆盡。


    兩個小丫鬟,其中一個已經來送過幾次,另一個卻是今日頭一回來,驚得眼睛都瞪圓了,失言道:“那、那是王妃的午膳……”


    她們當下人的,怎麽能碰主子的膳。


    長臉婆子麵色一冷,一眼斜過來,看得小丫鬟打了個寒噤。


    另一個小丫鬟慌忙打圓場:“嬤嬤勿怪,她熱昏了頭,眼花耳鳴,您別跟她計較。”


    長臉婆子冷哼一聲:“你好好教教她,這府裏,亂說話的人,可是活不長久的。”


    小丫鬟一疊聲地應是,另一個小丫鬟也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話,低頭縮肩不敢吭聲。


    圓臉婆子卻依舊笑眯眯的,過來拉著兩個小丫鬟往院子裏走,嚇得她們連聲道歉求饒。


    “哎喲這是做什麽,老婆子我可冤枉死了,我是帶你們聽聽,咱們王妃念經修仙呢,這修行中人啊,可不愛碰這些凡塵俗物,吃進肚子裏,就成了塵垢,耽誤王妃修行,我們老姐倆,是替王妃分憂!”


    兩個小丫鬟懵裏懵懂,不是說王妃是王爺從外頭帶回來的農戶家的姑娘嗎?怎地還修上仙了。


    她們在府裏,聽說過許多關於王妃的種種傳聞,有人說王妃是農戶孤女,大字不識,也有人說王妃是落第秀才家的女兒,粗通文墨,甚至還有傳聞,說王妃學識淵博,不輸男兒。


    這些傳言真真假假,讓人分辨不清,但大家都相信的是,王妃一定貌美善妒,否則她一個毫無背景沒有娘家的孤女,如何讓當初還是王世子的齊王粱桓動心,硬扛著家中族中長輩壓力,娶她為妻。


    齊王妃善妒的名聲,則傳得更遠,整個中京城都曉得,齊王妃善妒,因老太妃送了齊王兩個漂亮丫鬟,便跟齊王大吵大鬧,甚至不讓齊王進院門。


    若是不願接受婆母安排的通房妾室也就罷了,她自己的貼身丫鬟,據說親如姐妹的,願意在她孕期替她伺候夫君,她竟也不願意,還將她那丫鬟趕走了。


    與齊王妃善妒之名一同傳出去的,還有她們王爺專情愛妻的名聲。


    王妃隻育有一女,又不願王爺納妾,連宮中都聽到了消息,聖上還特意過問。


    她們王爺怎麽回的?說是當初定情之時,已答應王妃,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這句詩先是傳到後宮,後宮從太後到宮妃再到宮女,無一不被這句詩所打動,一個男子願意許下這樣的承諾,此生何憾。


    而後這句詩很快傳遍整個中京,無數貴女對齊王心生憧憬,想見一見這文采風流,又高貴專情的男子。


    齊王府中更是不用多提,王爺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又生得俊美,哪個丫鬟不想被王爺多看一眼。


    機靈一些的那個小丫鬟,倒是偶然聽說過,說是王爺當時還跟聖人講,那句“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是王妃寫的,並不是他寫的。


    但無人相信,小丫鬟有點信也有點不信,她信是因為,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深情的男人呢?


    不信則是因為,這樣的才華,這樣的詩句,怎會是一個女子寫出來的。


    不過她信與不信,沒有任何影響,她隻是齊王府一個粗使丫頭罷了。


    如果不是王妃被送到這個小院,她又被安排來給王妃送飯,像她這樣在後廚幫工的粗使丫鬟,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王妃的麵。


    這些思緒在腦海中閃過,不過片刻,圓臉婆子拉著兩個小丫鬟,已經進了小院。


    知道不是挨罰,兩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鬟,壓不住心中好奇,跟著兩個婆子往裏走。


    小院不大,房屋已經有些破敗了,院中雜草叢生,好在屋子收拾得還算幹淨。


    想來也是,就算這兩個婆子再躲懶,屋子不是給王妃住,就是給她們自己住,如何也要收拾清理一番。


    一行四人兩前兩後,腳步輕快,不過片刻便穿過不大的院子,來到正房外頭。


    正屋門窗緊閉,破舊的小院用的窗戶紙當然比不上別院主子們用的明瓦,悶厚不勻,透光性差,雖是白日,若屋內不燃火燭,光線昏沉。


    圓臉婆子提著食盒,站在窗戶下,招手示意兩個小丫鬟過來。


    兩個小丫鬟按捺不住好奇心,互相牽著手,小心翼翼走到圓臉婆子身旁,不敢離窗戶太近,隔了三四步的距離,伸長脖子去聽屋裏透出來的聲。


    屋裏頭果然隱約傳出一道悅耳的細微女聲,斷斷續續,“……大……模流……洋流。洋流的……遠超……”


    兩個小丫鬟聽得一頭霧水,什麽羊什麽牛的,所以她們王妃,果然是個農戶女,以前家裏養的有羊有牛?


    兩人對視一眼,猜到彼此心中所想,越發想不通。


    都當王妃了,怎地還惦記著老家養的牛羊,若她們有這個好運道當上王妃,不,別說是王妃了,哪怕是王爺的通房,那也是主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為何非要惦記以前的苦日子,鬧騰個不休,頂撞長輩,不悌姑嫂,寧願被關在這種偏僻的小院子裏發黴,都不肯低頭認一回錯。


    兩個小丫鬟聽了一會兒,聽見屋裏的王妃念叨完家裏的牛啊羊的,又開始嘰裏呱啦說一些她們完全聽不懂的話,比寺廟裏的和尚念經還拗口。


    圓臉婆子見她們一臉茫然,笑了,將她們帶離窗戶邊。


    長臉婆子抬著下巴諷道:“現在信了吧?咱們王妃剛念咒呢,修仙修得不知饑飽,咱可不敢去擾她修行。”


    兩個小丫鬟垂著頭唯唯應是,機靈一點的那個腆著臉衝兩嬤嬤討好地笑了笑,又說了幾句恭維的話,好歹讓長臉婆子不再對她們橫眉冷眼。


    午膳已送達,雖然沒有送到王妃手上,但小院有人接了食盒,她們的任務便完成了。


    看到的聽到的這些,若想不惹禍事,最好藏在心裏頭。


    機靈小丫鬟又趕在離開前,說了一串好聽話,另一個後知後覺,笨拙地跟了幾句,長臉婆子惦記著食盒裏,嫌她們礙事,攆她們走。


    過來送個膳,耽擱得有些久了,兩個小丫鬟也不敢多留,一齊往小院外走。


    兩個嬤嬤自然不會送她們,等不及她們走遠,長臉婆子將食盒放在院裏的石桌上,迫不及待掀開食盒,取出冰酪,憤憤道:“多管閑事的小蹄子,這冰酪都快化成水了。”


    說著忙不迭端著冰碗往嘴裏傾到,奶香十足的冰涼蜜水剛沾著唇,“撲通”幾聲悶響傳來,這聲音長臉婆子再熟悉不過,冰碗還未放下,下意識跟著跪了下去。


    她的膝蓋還未觸碰到地麵,兩個小丫鬟慌亂的請安聲:“見過王爺……”


    長臉婆子戰戰兢兢跪在石板上,方才不小心倒在嘴邊的冰酪水,順著下巴滴落在石板上,一滴一滴,乳白的奶汁落下去,就成了顏色汙糟的髒水。


    繡著精致暗紋的硬底靴子停在她麵前,長臉婆子不自覺得打起哆嗦來,王爺從外頭回來,大熱的天連雙舒服點兒的鞋都來不及換,便來了王妃這處……


    她真是豬油蒙了心,王妃不討老太妃喜歡又如何,王府裏做主的可是王爺。


    “欺主的奴才。”炎熱的夏日,梁桓的聲音似淬了冰,“把她們拖下去,杖三十。”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兩個嬤嬤哭喊求饒,腦袋砸在石板上,砰砰作響。


    惹了主子生氣,行杖的人稍微手黑一點兒,三十杖就能活活打死她們,即便不死,也得落個半殘。


    小丫鬟瑟瑟發抖跪在一旁,不敢吱聲,生怕下一個被拖下去挨罰的成了自己。


    輕微的吱呀聲混雜在婆子們哭求聲中,輕不可聞,梁桓卻循聲望去,正屋的窗戶從內推開,露出半張過於蒼白的芙蓉麵,那雙眼睛清淩淩的,似山泉雪水,不染一絲塵垢。


    一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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