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亭深深瞧著李鳳歧, 琢磨著這位到底是不是在暗示他。


    李鳳歧也沉沉將他望著,一臉坦然,仿佛自己隻是隨口一說。


    最後還是葉雲亭念在他處處維護自己的份上, 溫聲道:“桂花糕我倒是會做,不過眼下一時半會兒也來不及做,不若我給王爺下碗麵吧?”


    李鳳歧假意推脫:“是不是太麻煩大公子了?”


    “不麻煩,快得很。”葉雲亭道。


    “那便有勞了。”李鳳歧這才矜持地點點頭:“沒想到大公子還會這手本事, 我還從未去過廚房, 正好隨你一同去看看。”


    葉雲亭瞥他一眼,也沒拆穿他,喚上季廉,任由他跟在了後麵。


    後廚他是知道在哪裏的, 熟門熟路找到了地方,就見夥夫下人們正在門口歇息, 瞧見二人來了都是一驚, 紛紛起身, 垂手站立兩側,大氣也不敢喘。管事的硬著頭皮迎上前,一邊告罪一邊詢問來意。


    “王爺想吃麵,我給他下一碗。你們不必驚慌。”這些夥夫趁著主子沒擺膳才偷閑一會兒,葉雲亭不欲斥責他們, 索性將他們全部打發出去,與李鳳歧二人進了廚房。


    下人們聞言麵麵相覷, 不知道王爺王妃這是鬧哪一出——可從沒聽說過哪家主子自己下廚的。


    廚房的柴火灶還留著火,葉雲亭轉了一圈,見裏頭食材齊全,甚至還有一鍋吊著的雞湯, 便叫季廉將火燒旺,自己則撩起袖子,熟練地往鍋裏舀水。


    古話說君子遠庖廚,但他卻動作熟練,與季廉配合默契,沒有半點扭捏不情願,看起來似做慣了的。


    李鳳歧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問道:“大公子以前常常下廚?”


    “也算不得常常。”葉雲亭回憶了一番,實話實說:“國公府倒是沒虧待過我吃喝,隻是我小時候嘴饞,總纏著奶娘給我做些小吃食,看得多了也就記住了。後來奶娘過世,再想吃,便隻有自己動手。”


    奶娘的父母都是酒樓後廚的幫廚,手藝十分不錯。她耳濡目染,會做許多旁人不會的點心吃食。葉雲亭在府裏不受重視,雖然三餐不缺,但也沒有富餘。小少年長個子時,肚子餓得快,她就想方設法地弄些食材來,自己動手給葉雲亭做點心吃食。


    後來葉雲亭年紀漸大,懂事之後便極少討要吃食,但季廉是個小胖墩,食量大,一天三頓還要喊餓,他為了叫奶娘省些事,便自己學著做。


    他瞅了蹲著身塞柴禾的動作有些笨拙的季廉一眼,到底給他留了點麵子。


    但季廉顯然並不在意麵子,他抹了一把額頭上被火烤出來的汗珠,嘟嘟囔囔道:“少爺才不饞,每次你說想吃什麽點心,做出來卻都是給我吃了,自己隻吃一點,肯定是特地給我做的。”他喜滋滋笑了兩聲,接著又沮喪起來:“不過少爺後來就不肯做了,嫌我吃得太多,胖。”


    葉雲亭將麵下進沸水中,抽空瞥他一眼:“還算有自知之明。”


    季廉很不服氣,又沒底氣反駁,隻能鼓著臉往灶中吹氣。


    結果灶火太大,葉雲亭就屈指在他頭頂敲了一下,不輕不重地叱道:“火大了。”


    季廉“哦”了一聲,趕緊把吹筒挪開,老實蹲在一旁。


    李鳳歧在一旁瞧著,感慨道:“你們感情很好。”難怪葉妄會如此執著地想要親近葉雲亭。


    他對一個人好時,眼中的溫柔縱容叫人沉迷。


    可偏偏能被他放在心上溫柔相待的人,卻隻有那麽屈指可數的幾個,他看似對誰都一副笑模樣,其實骨子裏將遠近親疏分得十分明晰,於是這份溫柔越發彌足珍貴。


    李鳳歧沉默地看著他將煮軟的麵撈起來過冷水,然後又將一碗清亮澄黃的雞湯倒入鍋中煮沸,最後將過冷水的麵條倒進湯裏,幾息之後,撒入蔥花,便快速將麵撈起來,澆上湯汁,盛了滿滿三大碗。


    他,葉雲亭,季廉,正好一人一碗。


    葉雲亭將三碗雞湯麵放進托盤中,叫季廉端回院子裏,自己則整理好袖擺,對李鳳歧笑道:“好了,回院子裏吃吧。”


    李鳳歧朝他點頭,被他推著往正院行去,心裏則想著,葉雲亭願意與他分食一鍋麵,應該是把他當成自己人的……吧?


    戰無不勝的永安王,頭一回對自己的推斷感到了不確定。


    ……


    李鳳歧心滿意足地吃完一碗麵,神情十分愉悅。他喚來朱烈與五更,將事情吩咐下去,便與葉雲亭同去書房,繼續商議後續細節。


    籌辦宴席事務繁雜,需得半個月左右的籌備時間,兩人商議好賓客人選之後,用了三日,便陸續將請帖送了出去。


    永安王府閉門謝客一月有餘,如今聲勢浩大地送出請帖籌備酒宴,消息自然傳得滿上京都是。


    不論是朝堂還是民間,對此都議論紛紛。


    百姓們是覺得王爺與王妃果然感情甚篤,不愧是命定的眷侶。


    朝臣們則在猜測永安王這一宴的意圖為何,去還是不去,後續又會對朝堂局勢有何影響。


    不過一場宴席,便攪動了上京的風雲。


    太乾宮。


    李蹤麵帶怒意,似風雨欲來。


    孿生兄弟一左一右跪在他身側,小心翼翼地給他捏腿。


    沉默良久,李蹤才壓著怒意道:“宴請朝臣,他到底要做什麽?是要造反麽?”


    “永安王中毒病重,大婚時操辦一切從簡,如今病好了要補辦酒宴,廣邀賓客,合情合理。”韓蟬道:“陛下又何必在意此事,他此舉不過是蓄意在激怒你。”


    “朕不在意,難不成還要給他賜下賞賜不成?”李蹤咬牙切齒道:“誰知道他是不是借著這個機會結交朝臣,意圖不軌?!”


    “永安王從前不與朝臣結交,如今就是有意交好,也尚需時日。況且陛下才是正統,他若是不想擔這個亂臣賊子的罵名,就不會輕易動手。不過一次酒宴,陛下實在不必在意。”韓蟬垂眸,掩下了眼中不耐。


    一次酒宴罷了,李蹤便如此心浮氣躁,如此心性,拿什麽與李鳳歧爭?


    想起李鳳歧,他神色越發冷峻。李鳳歧的手段他再清楚不過。不過是要逼李蹤動手罷了。


    隻要李蹤動了手,那一個迫害功臣不仁不義的罵名便少不了,屆時不論李鳳歧如何做,都占據了大義。


    反,是被逼無奈;不反,是赤膽忠心為國為民。


    然而李蹤卻連這點伎倆都看不明白,急吼吼就要把脖子往圈套裏伸。


    他對李蹤越是失望,對李鳳歧便越是欣賞。但欣賞之餘,又有幾分恨其不爭的憤怒和怨懟。


    以李鳳歧之能力,他們二人聯手,何愁大事不成?


    韓蟬低頭抿了一口茶水,卻聽李蹤接連喚了他幾聲,他回過神來,麵上瞧不出半分情緒:“嗯?”


    李蹤喚了他好幾聲,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神情頓了頓,複又笑起來:“無事,朕是說老師說得對,朕這就召永安王及王妃入宮,將大婚的賞賜補上。”


    他的神色有些怪異,韓蟬皺了皺眉,隨即又覺得沒必要如此費心,他愛折騰就讓他折騰去,橫豎自己也不是要保這江山,便淡淡頷首:“陛下英明。”


    李蹤瞧著他,笑容愈大,轉身吩咐崔僖道:“去傳永安王及王妃入宮受賞。”


    崔僖領命退下,韓蟬亦隨之起身:“陛下既然有了決斷,臣就先退下了。”


    “老師慢走。”李蹤笑著看他走出太乾宮,背影淡得如一縷青煙。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轉為麵無表情。


    在原地站了數息,他忽然疾走幾步,彎腰去瞧跪著的阮氏兄弟,蒼白瘦削的手指撫過兩人的臉龐,輕聲道:“朕看起來很傻嗎?”


    兄弟兩人連忙搖頭,哥哥阮柳大著膽子道:“陛下是人中龍鳳,怎麽會傻呢?要說傻,也是我們兄弟二人傻。”


    “可他們一個個都把我當傻子糊弄……”李蹤扯了扯嘴角,想起韓蟬臉上敷衍的笑,抬手捂住了臉。


    韓蟬是他的開蒙恩師,三歲起便教導他,那時他還隻是個不受父皇母後重視的皇子,唯有韓蟬這個老師願意關心他,教導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希望他長成一個廢人。


    他與韓蟬相處了十七年,是從前的李鳳歧都及不上的情分。


    因為太過熟悉,所以韓蟬的一絲不耐敷衍,他都能察覺。


    李蹤仰麵倒在羅漢床上,緩緩笑出聲來。


    在父皇母後心裏,他永遠及不上大哥,為了給大哥鋪路,寧願舍棄他;在李鳳歧心裏,他及不上他的理想,當年他哭著求他別把自己丟下,他卻還是義無反顧去了北疆。


    如今,就連老師也是如此。


    他出神的時候心裏想著什麽呢?是覺得他不如李鳳歧嗎?


    李蹤笑得越來越大聲,他一把將阮柳拉過來壓在身下,咬著他的耳朵陰森森道:“朕不會讓你如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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