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個年輕男子,膚色微黑,五官硬朗,隻左臉有道刀疤橫亙著,便顯出幾分凶悍氣。若是此時王府中還有舊人在,必定能認出他乃是永安王的貼身侍從,五更。


    五更單膝跪在榻邊,目光觸及床上動彈不得的李鳳岐時,眼底翻滾著憤怒心痛自責等諸多情緒。數息之後,他握了握拳,才勉強平複了洶湧的情緒,聲音微啞道:“王爺的身體,可還好?”


    “暫時還死不了。”相比激動的下屬,李鳳岐倒是沒有太多情緒外露,似早就已經料到這一日,有條不紊地詢問外麵的事情。


    “現在外麵情況如何?我們還有多少人?”


    五更道:“表麵還算太平,暗地裏皇帝已經在動手剪除我們的羽翼了。我接到王爺的傳訊後,便立即通知諸位大人都務必按捺住不要出頭,謹慎行事。眼下皇帝抓不住他們的錯處發作,隻能叫崔僖調派神策軍加強上京防衛,出入都要排查,還暗中切斷了驛站通訊,京畿三州的關口也都暗中設了人手埋伏,好阻殺前往北疆報信之人。”


    “事出突然,我們留京的人手本就不多,這回又損失了許多,如今就剩下五六個兄弟,我沒再敢讓他們貿然去報信。”


    李鳳岐常年駐守北疆,少有回上京王府的時候。


    這一次之所以回來,也不過是因為臨近中秋,加上聽說在榮陽禮佛的老王妃身子有些不太好,這才臨時決定回京一趟。


    因是臨時起意,帶的護衛也不多,哪曾想竟然就遭了暗算,


    而皇帝反應快得似是早有準備,李鳳岐中毒不過三日,便狠辣果決地下了殺手。


    一麵將中毒的李鳳岐困在府中不聞不問,一麵對李鳳岐的心腹趕盡殺絕,同時還切斷了各方通訊,防止有人往北疆送信,將消息死死捂在了上京城裏。


    若不是李鳳岐中毒後立刻察覺危機,給外出辦事未歸的五更傳了密信,讓他藏匿行蹤莫要歸府,又讓他給平日走得近的官員們送信,叮囑無論發生何事,都隻作不知。否則這個時候,上京城怕是早就血流成河了。


    想到那些平白被殺的兄弟,五更恨紅了眼睛,發狠道:“王爺這毒,怕不就是李蹤那個白眼狼下的,虧得王爺這些年來對他忠心耿耿!還不如我冒死回北疆傳信,叫朱將軍帶兵殺回上京,接王爺回去!”


    李鳳岐睨他一眼:“誰說這毒是李蹤下得?”他搖頭道:“李蹤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


    五更一愣:“可王爺這毒……”明明是皇帝來找王爺喝酒時中的毒。


    “下毒之人我心中有數。”李鳳岐也不與他多說,隻吩咐道:“你在外麵小心行事,想辦法盡快送信回北疆,叫朱聞等人按兵不動,別受了挑撥衝動行事落下把柄。”


    這些日子李鳳岐倒是不擔心自身安危,最擔心的反而是北疆的朱聞等人。


    李蹤要名聲,在篤定他中毒命不久矣的情況下,輕易不會動手殺他。而真正的下毒之人又不是為了要他的命。是以這些時日他雖然受了些煎熬磋磨,但並沒有危及性命。反倒是遠在北疆的朱聞性子衝動,又不明上京情形。若是被人挑撥一時衝動要帶兵殺回上京,那才是真稱了李蹤的心意。


    李蹤遲遲不敢動手殺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怕殺了他後,玄甲軍沒了顧忌當真不管不顧殺回上京來。但若是他還沒出事,朱聞等人先按捺不住落了口實,李蹤造反的帽子扣下來,便能光明正大對玄甲軍動手,那才是得不償失。


    李鳳岐垂眸思索片刻,又報了一串藥名,道:“你出去後,給我找個靠得住的大夫,按我的方子把藥配好,以後每隔十日,我會叫人送新的方子去取藥。”


    五更不解:“如今王府守衛不如之前嚴密,王爺要什麽,何不讓我直接送進來?”


    早前王府雖然看似空蕩無人,實則裏裏外外被守得密不透風,所以他才一直找不到機會進來。但現在出事已一月有餘,王府四周的守衛也鬆散了不少,憑他的功夫,進出並不是難事。


    “如今是崔僖在掌管神策軍,崔僖此人陰險狡詐,行事詭譎,王府內看似守衛鬆散,說不得就是他下的套,故意放鬆守備引你們進來,好一網打盡。”李鳳岐加重了語氣:“一切按我的吩咐行事,切忌魯莽行事。日後你莫要再隨意出入王府,有事我會叫人給你傳信。”


    “是,謹遵王爺吩咐。”五更點頭應下。遲疑了一下,又問道:“可要給老王妃傳信,請她回府?”


    老王爺去得早,老王妃一直與王爺不甚親近,在老王爺過世之後,便去了榮陽靜養清修。如今王爺出了這麽大的事,便是母子感情再淡,也該回來看看。如今皇帝能這麽肆無忌憚地將人困在府中折騰,有一半原因便是王府中隻有這一個主子,王爺倒下了,府中無人做主。外頭的人也不敢出頭,可不就任由皇帝捏圓搓扁?


    若是老王妃在府中,至少皇帝明麵上不敢如此張狂,多少還要顧忌一些。


    李鳳岐聞言默了默,半晌才道:“讓人給母親傳一封信,請她回府一趟吧。”


    五更聞言,臉上忐忑一掃而空,振奮道:“屬下這就去。”


    說完轉欲翻窗離開,卻又被叫住了。


    “等等。”


    “王爺還有吩咐?”五更轉過身來。


    “你身上可有帶銀子?”李鳳岐問。


    “???”


    五更愣了愣,在懷裏胡亂摸了一通,才湊了五兩碎銀子出來:“眼下隻有這些,王爺要銀子做什麽?”


    這府裏如今的情形,也沒有花錢的地方吧?


    “……”大約沒想到下屬這麽窮,李鳳岐看著那寒磣的五兩銀子沉默了。


    五更見狀小心問道:“王爺可還要?”


    “……”李鳳岐閉上眼,道:“罷了,你找個機會,送些銀錢和米糧進來。”


    “是。”五更將碎銀收回懷裏,翻窗離開時還在想,王爺要銀錢做什麽呢?


    ***


    葉雲亭一覺睡醒時,金烏已經爬到了頭頂。


    在窄小的貴妃榻上覺睡了一宿,不僅沒覺得鬆快,反而頭昏腦漲腰酸背痛,尤其是側頸還一陣陣的酸脹發疼。


    他揉著脖頸起身,先去看李鳳岐的狀況。


    李鳳岐似還沒醒,雙目緊闔著,兩道長眉舒展開來,眼睛輪廓狹長,眼尾處微微上挑,比昨日多了一份生氣。


    見他氣色比昨日好上許多,葉雲亭便放了心,揉著脖子嘀嘀咕咕地往外走:“看來今晚不能睡這兒了。”


    睡了一覺渾身難受,還不如不睡呢。


    “你怎麽了?”身後傳來李鳳岐的聲音。


    “王爺醒了?”葉雲亭腳步一轉,又回了榻邊,皺著眉道:“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有些落枕了。”


    他一邊說一邊還在揉著脖頸。


    李鳳岐抬眸看過去,就見他微微敞開的衣領處,一截修長的脖頸露出來,在右邊靠近脖根處,有一塊明顯的淤青痕跡。大約是他膚色太白,這塊淤青看起來也格外嚴重些。


    “……”李鳳岐回憶了一下,這淤青多半是昨晚五更下手太重留下的。


    他看向不明真相的葉雲亭,難得生出一絲類似心虛的感覺。他咳了咳,道:“看著有些淤青,可能是晚上睡覺時硌到了。”


    葉雲亭道:“那貴妃榻是有些小了,今晚我還是和季廉在外間擠一擠吧。”


    等再過幾日,摸清了府中的情形後,再考慮要不要搬到偏房去住。


    “外間的羅漢床兩個男人也睡不下。”李鳳岐見他眉眼皺作一團的模樣,猶豫了一瞬後道:“你若是不介意,便在榻上睡吧。床榻夠大,再多一人也不會擠。”


    大約沒想到他如此好說話,葉雲亭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就有些心動了,畢竟這張床真的很大,就是四個人也是睡得下的。現在就多他一個,真的不算擠。


    “我自然是不介意的,不過王爺……當真不介意?”


    李鳳岐擺擺頭,又閉上眼不說話了。


    葉雲亭見狀便高興起來,道了聲多謝,便腳步輕快地去了外間打水洗漱。水是季廉早就備好的,葉雲亭洗漱完,又端了一盆水進去給李鳳岐漱口擦臉。


    李鳳岐如今筋脈盡斷,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葉雲亭隻能先扶著他坐起來漱了口,再讓他躺下去,用濕帕子給他擦臉。


    他的動作很是熟練,不像是第一次照顧病人的。


    “你以前照顧過病人?”


    “嗯。”葉雲亭倒是沒什麽好隱瞞的,將擦臉的帕子在盆裏過了水,又順道給他擦了脖頸和手。他動作十分自然,輕柔又不帶絲毫狎昵,便是李鳳岐這樣向來厭惡別人碰觸的人,竟也沒覺得抗拒。


    “照顧我的奶娘以前生過一場病,也是臥床不起,我照顧過一陣子。”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李鳳岐看他熟練的動作,便知道他當時必定是盡了心的。


    況且,明明是國公府的大公子,卻要親自照顧病重的奶娘,想也知曉內裏的艱辛。


    “後來呢?奶娘的病好了嗎?”李鳳岐問。


    “沒有。”葉雲亭搖搖頭,眼底勾起些許懷念:“大概撐了一個月吧,人就去了。後來就剩下我和季廉相依為命。”


    奶娘是季廉的親娘。


    他一出生,生母便難產而死。他父親大約是覺得他克親,並不喜愛他。


    從他有記憶開始,他便住在國公府裏最偏的院子裏,隻有奶娘一人照顧他。那時他年幼懵懂,還會時常問奶娘為何父親母親總不來看他。為什麽奶娘總不讓他和季廉去院子外玩耍 ,又為什麽碰到跋扈的下人欺負他和季廉,奶娘也從不許他去找父親母親告狀。


    直到後來他漸漸長大,看見被父母抱在懷裏嬉笑玩耍的葉妄,方才漸漸明白了奶娘每每麵對他稚嫩問題時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的親娘早死在了生他的那一日。如今的母親並不是他的親娘。而父親,並不喜歡他,


    如果能選,葉雲亭覺得他大約根本不想要他這個兒子。


    真正喜愛他護著他的人隻有奶娘和季廉。


    後來奶娘去了,便隻剩下季廉。


    他話裏透露出來的東西很多,李鳳岐卻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道:“人心涼薄,能有一個相依為命的人,便已經是幸運。季廉對你十分忠心。”


    葉雲亭笑起來:“嗯,我們名為主仆,其實和親兄弟也差不多。”


    說著便端起水盆去外間倒水。


    倒是李鳳岐聽見“親兄弟”時表情沉了沉,又想起李蹤來。


    時至今日,他仍然想不通他與李蹤為何會走到如此地步,李蹤又為什麽會恨他至此。在中毒之前,李蹤在他心裏,一直還是個尚未長大,需要他護著的幼弟。他讀遍史書,見多了鳥盡弓藏的戲碼,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會應驗在自己身上。


    若是演戲,李蹤的演技也實在太好了些。


    他還記得他與李蹤第一次見麵時,對方才五歲,是個剛剛到他膝蓋的小團子,裹著一身厚實的棉袍,扒著他的腿叫哥哥。


    那時他將將得知母親這些年從不與他親近的原因竟是他曾經還有個死去的雙生弟弟,因為一出生時就夭折不吉利,所以這些年從不為外人知曉。他還是偷偷看見了母親祭拜弟弟的牌位方才知道了這件事。


    是以他遇到李蹤時便想著,若是他有個弟弟,母親大約便能開懷一些。


    這十餘年來,他是真的把李蹤當做親弟弟護著。


    那時太子李洐還在世,李蹤不受重視,先皇甚至有將他養廢的意思。他便親自教他讀書習武,教他兵法謀略……即便後來去了北疆投軍,兩人也常常書信往來。


    他一直以為兄弟之間的情誼從未變過。即便後來李蹤性子越來越偏激執拗,他也隻以為是幼弟長大了,有了自己想法。


    卻沒想到李蹤會變得如此徹底,甚至還用他從前教他的那些東西,反過來對付他。


    果然是世道亦變,人心難測。


    李鳳岐嗤了一聲,眼中戾氣橫生。


    他先前還想著要當麵問一問李蹤這些年來的兄弟情義可都是假的。但如今見了葉雲亭和季廉的相處,他卻忽然想明白了。


    不論從前情誼是真是假,李蹤對他動手的那一刻,都已然背叛了他們的兄弟情誼。


    他們之間再無情誼可言,隻能是你死我活的敵人。


    既是敵人,殺了便是。


    外間,葉雲亭剛倒了水,就見季廉提著個食盒過來了。他微微一挑眉:“今日有人送飯了?”


    季廉看了兩邊杵著的婢女一眼,進屋關了門,才打開食盒抱怨道:“送倒是送了,但就這些東西。”


    葉雲亭往食盒裏一看,一小碟鹹菜,三碗米飯,倒是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這點分量,怕是不夠你吃。”他笑著道。


    “少爺你怎麽一點都不愁,竟然還有心思笑。”季廉咕噥。


    “愁也不能平白變出飯菜來。”葉雲亭屈指敲敲他的腦袋,端起一碗米飯又夾了些鹹菜,便往裏屋去:“你先吃,不必等我。”


    進了裏間,就見榻上的李鳳岐眉眼含戾,神色陰沉,周身的暴戾之氣藏也藏不住,若不是葉雲亭知曉他現在動彈不得,幾乎都要以為他下一刻便會暴起殺人。


    葉雲亭臉上輕鬆的笑意收了收,試探喚道:“王爺?”


    除了昨日一早,他還沒見李鳳岐露出過如此陰鷙的表情,跟方才和聲細語與他說話的仿佛不是一個人。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永安王,生人勿進的模樣,與他在宮宴上所見如出一轍。


    葉雲亭謹慎地頓住腳步,維持著溫和的語氣道:“剛才有婢女送了飯過來,王爺是現在吃還是等一會兒?”


    沉湎在往事中的李鳳岐回過神,正欲開口回答,卻發覺他端著碗,謹慎地站在一步之外沒有靠近。


    他心中有些好笑,舒展了眉眼道:“剛才想到些舊事,嚇到你了?”


    葉雲亭當然不可能承認,搖了搖頭,端著碗在床邊坐下:“飯要趁熱吃。”


    他沒有多問,李鳳岐也就沒再多言。


    葉雲亭夾了一根鹹菜,配著一勺飯喂到他嘴邊,李鳳岐便張口吃下去,一時間,屋裏隻有清淺的呼吸聲與輕微的瓷器碰撞聲。


    喂了大約四五口,葉雲亭還要再喂,李鳳岐卻搖了搖頭:“夠了。”


    葉雲亭驚訝:“這才吃了小半碗。”


    李鳳岐下頜微微繃緊:“止饑便可,吃多了反而不便。”


    他說得含蓄,葉雲亭一開始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帶反應過來後差點沒憋住笑。方才他還覺得李鳳岐煞氣滿身如同煞神,叫人望而生畏。但現下又覺得,便是再厲害的戰神,也到底還是個凡人。


    沒什麽值得害怕的。


    他抿唇忍住了笑意:“王爺不必如此,有需要時喚我便可。”


    說完又將一勺飯送到他唇邊:“還是身體為重。”


    “……”李鳳岐麵無表情看了他一會兒,方才又垂眸將喂到嘴邊的飯吃了下去。


    葉雲亭將一碗飯喂完,又喂他喝了半盞水,方才收拾了碗筷出去。反倒是李鳳岐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心想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這國公府的大公子,非但不懦弱,還膽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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