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


    季父看一個時辰的書,跑出來看看日頭,歎口氣背著頭老氣橫秋地踱步到東廂房,季母正在一個四方的大繃子前快速下針,“夫人,歇歇罷…”長年累月這樣做繡活,他這做相公的是真心疼,“眼睛要緊。”


    ……正忙個不停的季母這天被他打擾好幾回,沒好氣地放下手,“往日裏舒舒就愛管教我,好不容易她今兒出門一天,輪到相公你來叨叨我了,我在家這地位,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卻也起身伸伸腰,原地活絡下僵硬的腰背。


    “哪能啊,娘子掙錢可是一家之主,但不能累倒了,為夫俸祿可養不起咱們三個…”忙小意上前捶背捏骨,“這些都是你的活計了?”


    季母點點頭,“都是精細活。”


    夏嚒嚒幫不上繡房的忙,如今她忙著鹵肉,喂雞群,偶爾出門外送鹵肉,這會便是送鹵肉去。上峰花銀子訂了五斤鹵肉,嚒嚒一大早買肉回來鹵得透透的,剛晾涼便冒著日頭親自送上門去。


    如今定了鹵肉價格,凡是付銀子的,嚒嚒送貨上門,還幫忙切好。今日這位是季文書的上峰,付銀子付得爽快,能賺他好些利潤,嚒嚒自會細細切好,得舒舒指點,現場還需做什麽擺盤,配上涼拌蘸汁,今晚上峰大人待客滿意了,說不定是個什麽有錢的“會回頭繼續買的回頭客”。


    夏嚒嚒得過一回賞錢,是季父的一位同僚給的,猶愛鹵肉下酒,第一回給了賞錢。自那次後,舒舒就和她定下,賞錢五五分。那位同僚後來雖再無賞錢,卻時常定個一斤鹵肉…


    今日為季父上峰配上涼拌蘸汁,衝著賞錢和回頭單子去,自是鉚足勁…擺出花來。


    “…咱們家這股鹵肉的味道不曾散過…”


    夫妻倆在作坊裏說好些夏嚒嚒和舒舒這來來回回掙物掙錢的事,季父不由得感慨一番,“…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隻每日下值歸來,進家門那一刻味道衝上來…”


    能讓他原地怔忪好片刻。


    “妾身可沒覺得臭…”季娘子反駁他,家裏鹵肉鹵出風味來,左鄰右舍都說天天流哈喇子…可不是,兩個大鍋時常熬煮,又搭配那些西域來的價格昂貴的香料和藥材…


    季父連忙認錯,“不是臭,為夫就隨口一說,其實多吃肉極好,以往咱們倆哪裏會曉得這種吃法,如今多吃肉,一家子都長胖了些,臉色也好起來了,囡囡可是長高了吧,現在這樣康健……”說著說著,感性的季父有些哽咽,“…以往夢裏才敢想的事情…”忙掩袖子拭淚了。


    哎喲,好一個愛哭鬼!


    “夫君,好了好了…”季母替相公拭淚,“囡囡可是快回來了,你這眼睛讓秦家兒子看到,以為妾身欺負您呢…”


    “…我好不容易休沐,舒舒就出門一整天…天沒亮去的,天快黑還舍不得回來!”


    那乳臭未幹的臭小子哪有上了年紀得男人懂得疼女兒!


    “…夫君今天看雞群吃飯喝水,逗嚶嚶說話唱詩,對著天歎氣,守著門發呆,如今妾身也放下活專門陪夫君,可還有不滿?”


    嚶嚶就是望舒給她的愛寵鸚鵡起的名。


    ……一言一行盡在夫人掌握之中,“…滿意,滿意,就是想女兒…”說到女兒,不免又有些擔憂,“娘子,舒舒年底就是十七歲生辰了…”女兒長期病弱,生辰是過不得的,怕折壽。


    老人常說身子差的人不慶生辰,免得小鬼惦記勾了去。


    ……季娘子又如何不知道夫君的憂愁。她搖搖頭,“舒舒確實長高了,身體也結實了…”其他的,比如夫妻倆最關心的癸水,依然未至,胸脯依舊平平。好些這個年紀的女孩嫁為人妻,身為人母了…


    “妾身一直想去法門寺還願,以及再祈願…”


    但女兒病愈後唯一大動肝火就是他們要去還願,言辭灼灼說不允許他們跨入寺廟,因為夢裏菩薩要帶她投胎……


    季父連忙阻止,“娘子別去,女兒會生氣。況女兒之夢,似真似假。對鬼神,敬而遠之吧。”女兒當時命懸一線,連續三天昏迷,被城裏各大夫批了絕命,他呼天搶地,跑到臨縣去請大夫…而季娘子也獨自前往法門寺一步一拜…夏嚒嚒哪裏忍得住,掏出私房銀子,再去求大夫…桃桃害怕得很,跑去隔壁找會掐指的神婆……


    他那時一進門,家裏靜悄悄,心裏驚懼,馬上拉著大夫衝到西廂房,便見女兒白紙似的臉,呼吸微弱,卻氣惱得直委屈:“…什麽鬼地方,人影子呢…”又昏過去了……


    後來喂藥能喝了,呼吸也順通了,再次醒來可能是生氣沒人守著,不愛搭理人,悶悶地隻管躺著。夫妻倆連帶嚒嚒和桃桃大夥伏低做小,好言好語一次次耐心解釋,不是要拋下她獨自一人的…


    過得幾天看著女兒除了不原諒他們,其他並無大礙,想著安排嚒嚒去法門寺還願,一直一聲不吭不搭理人的女兒,出聲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允許他們去寺廟。


    自是無有不應。後來又多了許許多多的不允許,包括不允許他倆她買小女孩物件,禁止季父喝花酒,咳,都是應酬;禁止季母夜裏點燈做繡活,家裏不許對別人說三道四,也不許說些家長裏短,原因竟是“耳朵聽多了便疼得慌…”


    “如今還有鄰居問夏嚒嚒怎麽不出來嗑瓜子也不愛聊天了呢…”


    季父捋捋袖子,“嚒嚒對舒舒可是服服帖帖。”將軍街的小酒娘還跟同僚抱怨許久不見自個了呢!


    前些年夏嚒嚒愛八卦愛打聽,舒舒病著,躺著也是躺著,夏嚒嚒東家長西家短地給她一一道來解悶。


    如今舒舒不愛聽閑話,嚒嚒越來越忙著掙銀子,家裏果真是關起門來過日子,外界一切不擾心。


    “夫人,你可知舒舒掙了多少銀子?”季父有些好奇,他的俸祿都是妻子在管,妻子每日給女兒夥食費,天天扛著背簍買買買滿載而歸,如今鹵肉又是以物易物,又是有銀子入賬的…那掙多少呢?


    季母搖搖頭,“妾身也不知。囡囡說妾身每月給她一筆錢,她自會安排家裏吃食,別的讓妾身不要過問…”


    ……季父好奇極了。卻見桃桃匆匆跑進來,“老爺,夫人,舒舒姐姐快到家了。”她守著灶呢,時不時就趴著門縫去等,果真見著了,“秦家少爺也跟來了。”


    夫妻倆雙雙迎出去,一對男女並行而來,出色的少年郎已有成人的體格風姿,身旁的女孩雖麵容嬌好,身板卻有些薄弱,看起來倒和小女孩無異。


    “舒舒,你可回來了,爹爹想你了…”季父一步當先,單手環著女兒肩膀,細細打量,看到她安好無異常,放鬆下來。


    “爹爹,你可不止想女兒…哼!”


    “莫冤枉爹爹,娘親就在家裏,不止想舒舒,爹爹還想什麽?”季父好笑。


    望舒白眼一翻,“還想存私房錢!”


    甫一聽到,季父便急得直跳腳,“噓,小聲點!”忙看向妻子的位置,幸好,妻子正忙著勸說秦修遠進門歇腳喝杯茶水。


    “爹爹分你一半。”女兒有點不乖,季父委屈,可憐巴巴。


    “不要,你藏好點,不然母親便要發現了…”


    季父又立時感動了,女兒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他驕傲,他自豪!“乖女兒有多少私房錢了?”


    “比爹爹多!”


    季父:……委屈!可憐巴巴…!


    “修遠,你伯母聽聞你即將前往邊境,準備兩套衣裳,耐磨耐髒的料子和顏色,你帶回去試試是否合身吧…”


    “這是一袋豬肉幹,是舒舒吩咐嚒嚒這些天曬幹的,你也帶著去,每日吃些,別傷著胃腸。若有外出,隨身多帶些。”


    秦修遠看了眼密密趴著耳朵說話的父女,女兒一句一個命令,親爹點頭哈腰作保證,嘖嘖!


    “謝謝伯母,謝謝伯父,也謝謝望舒妹妹。唐叔老家便是宣武,會隨軍前往,請大家放心。”


    她給他準備肉幹。原本想著提醒季父要保住自己的私房錢,當下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隻能對不起伯父了。


    得知唐伯準備了一輛木板拉車要隨軍一起回宣武,望舒便說:“那待你們出發,嚒嚒鹵兩個豬頭給你們帶走,吃剩下的骨頭給小旺財…”


    修遠從順如流。


    自然也是被按著在季家用了夕食。居然真的是涼拌鹵豬肉,肉沫燉豆腐,豬頭骨熬湯,涼拌菠菜,大米飯,還有秦家帶過來的一碟手打牛肉丸。


    秦修遠不是外人了,嚒嚒又不在家,望舒讓桃桃也上桌吃飯。


    “娘親,就一勺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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