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屋會場中,那肥壯掌櫃叫喊時,還有幾個紙人正在天井中忙活著。


    羊叫聲、牛叫聲,正響起,聲音驚恐。


    赫然是紙人們磨刀霍霍,牽出了幾頭牛羊,將之推倒在地,按著,用紙刀劃開它們的肚皮。


    但是肚皮劃開之後,牛羊的肚子裏麵並沒有髒器流出來,而是滾出了一個個赤身裸體的童子童女。


    原來台上那些貨物般呆立著的童子童女,並不是直接牽出,而是從牛羊的肚子裏取出來的,所以才身上血淋淋,但是身子又全乎。


    黃歸山見餘缺看的出神,輕輕拍了拍餘缺的肩膀,低聲解釋:


    “此法很是常見,喚作‘造畜’法。某些無良之人,在拐賣了活人後,不便於搬運,便會根據活人的大小,分別殺上一口牛羊犬馬,趁著牲口的血還熱乎,施展以秘法,將皮毛貼上去,便能將活人變成牲口。


    如此一來,也就便於在各地往來運輸,不容易惹人注意了。”


    餘缺聽著黃歸山的解釋,心間更是默然。


    “造畜”之法,他確實聽過,此法和拍花子一般,在小兒們口中都被傳的爛俗了,大人也會時不時的就拿這種法子來嚇唬小兒。


    但親眼瞧見的感覺,終歸是和道聽旁說得來的不同。


    而且其中有一點,讓餘缺疑惑不已,反複思忖都想不通。


    那便是不僅大人小兒知曉造畜、拍花子等邪法,官府衙門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可為何此法還是堂而皇之就出現在了民間城中。


    “如果說此地是一黑市,出現會使用造畜的歹人倒也不稀奇,那為何此前那拍花婆子,也敢明目張膽的出現在城中,就不怕被其他仙家瞧見,捉拿了去?”他在心間暗暗思索著。


    黃歸山似乎瞧見了餘缺的種種反應,此人示意著:“今夜還長,淘東西倒也不急於一時,先去坐坐。”


    餘缺點頭。


    兩人便離開了亢奮的人群,走到會場的一個邊角。


    邊角處正放著一個又一個紙紮的轎子,黃歸山熟練的掀開一頂紅轎子,示意餘缺鑽進來。


    餘缺低下頭,一入內,等到他將紙簾子放下後,兩隻耳朵中頓時清靜下來。


    紙紮轎子中有相對的兩個座位,似乎是會場專門營造出來,供給往來的客人交談秘事的。


    黃歸山坐在轎子裏,其將頭上的鬥篷掀開,並扯掉了麵巾,呼著氣兒,道:“每次來這鬼地方,總是憋得慌。”


    此人喘著氣兒,示意的點了點轎子外麵,道:


    “如何,今夜可是大開眼界,長了長見識?”


    餘缺目光微動,他朝著對方拱手:“回黃前輩,的確是大開眼睛,未曾想到城中竟然還有此等藏汙納垢……奇人異士匯聚之地。”


    “嘁!”黃歸山聞言,麵上頓時發笑:“說的對,此地就是個藏汙納垢之地!”


    對方發笑了好一會兒,但緊接著又歎息:“不過你可知,為何城中會存在這種地方,以及場中那些陰損貨物,又是從何而來?”


    餘缺抬眼,當即出聲:“晚輩不知,還請黃前輩細說。”


    黃歸山這時慢條斯理的,從懷中掏出了一根煙槍,當著餘缺的麵,吞雲吐霧。


    此人所吸食的似乎不是單純的煙草,裏麵添加了不少藥材,使得轎子裏麵充斥著一股藥香,餘缺聞著,不僅不討厭,反而感覺精神微振。


    “這些事情,一般來說,隻有考中了縣學,方才會慢慢的接觸到,否則的話,尋常人即便是活到老,活一輩子,往往也曉不得。”


    黃歸山開口:“本朝開朝雖然已經八百多年,但世道依舊是處在靈衰法末的年景,靈氣杳無蹤跡,就連妖族都已幾乎滅絕,反倒是邪祟大起,鬼物昌盛。


    至於鬼物從何而來,其乃是曆代怨氣、曆朝罪惡、天地腐朽、世界淪喪而導致的……此乃大勢,非是人力所能抵禦,也不是區區一朝可以扭轉。本朝能夠立下三十六仙都、七十二仙城,庇佑億萬生靈,維持道統,便已經是難得可貴。


    隻不過在各方都城之外的地界,則是依舊是巫鬼橫行、邪祟叢生,且鬼宗林立,嗜好殺生,即便是仙家之流,若是無甚準備的行走在外,也難保不會撞鬼撞邪,抑或是遭遇了邪修,一命嗚呼掉。”


    餘缺坐在紙轎裏麵,聽著黃歸山的絮絮叨叨,心間再次古怪。


    因為按照此人所講的,世人口中正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本朝,其實除去所謂的“三十六都、七十二城”之外,其餘地界皆是“野地”。


    至於野地具體野到什麽程度,直接就是妖鬼橫行,規矩無存,宛若末世。


    其中有妖瘴邪霧,大如一城,遊走四方,所過之處,蛇蟲不存;有巫鬼部族,崇拜千足千手千眼,喜好剝皮生吃,血祭鬼神,聞血而歡;還有仙家聚眾呼嘯在外,肆意的殺人取魂,不是邪祟更甚邪祟,實為鬼家邪道……


    而以上種種,這一說法、或者說這一實情,可是和餘缺長期以來所受的教導截然不同!


    忽地,黃歸山又指著轎子外麵,道:


    “這些以造畜之法運過來的活口,正是從野外捕捉而來。


    野地之中,雖然仙脈斷絕,鬼物橫行,但是除去邪道之外,偶爾也會有野神存在,彼輩便會豢養血食,因此野地之中也就存在活口。隻不過這些活口,一個個活得如禽獸般,年不過二十,十個裏麵有五個,連話都不會講,更別說文字傳承、仙學傳承,屬於是貨真價實的形如野獸。”


    此人言語著,又輕歎了一口氣:“話說台上的那些小兒,他們如今被人捕獲而來,賣在此地,雖然下場好不了,但能在此地做買賣的,買回去之後基本也不會直接用作邪法材料,畢竟這樣一來,未免過於浪費了。


    若是運氣好的話,今日這群活口裏麵,或許也能有幾個最終可以為奴為仆,在城中活下來……”


    原來會場中那些被售賣的童子童女們,其下場並不像餘缺最開始以為的那般,會任人宰割,充當魚肉,而是會被用作試藥試丹、修行爐鼎的對象,這樣才會最大程度的發揮出“活人”價值。


    但是餘缺聽著,不僅沒有為彼輩鬆一口氣,反而細細一思索,更是覺得此事有幾分可怖。


    和這些“野人”相比,即便是城中和平巷中的窯姐們,似乎活的也都不那麽悲慘了。


    黃歸山見餘缺陷入沉思中,又笑著道:


    “世道便是這樣,區區以人為畜之法,放在野外壓根就不算事兒。在城中,朝廷衙門能將這等交易局限在鬼集裏麵,讓之隻能偷偷摸摸的,便已經是極難。


    如果非要嚴格禁止的話,一是屢禁不止,官辦的被取締了,定然還會有其他的私人鬼市、私人黑市,更是難以掌控。二是許多仙家們的需求就在那裏,真要是沒有了貨源,他們可不會忍住,隻會選擇親自動手,而這樣的危害更大。”


    對方搖頭道:“難以禁止、不可管控,可不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麽。”


    餘缺仔細聽著,他麵上悵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黃歸山今日這番話,著實是顯得他有些見識淺薄、猶如井底之蛙,原來他活了這麽多年,僅僅知道城中之事,而不知道真正的野外是什麽情況。


    忽然,黃歸山又開口


    “別先想那麽多了,今日之所以帶你來這裏,除了要搞點打醮的東西外,便也是讓你見見世麵。免得等你真進入了縣學,或者在考縣學時出城,真去了野地,不明凶險,以至於手忙腳亂,丟了性命。”


    餘缺敏銳的捕捉到了對方話中的意思,他眼皮微跳,當即出聲:


    “黃前輩的意思可是在說,考縣學時,有不小概率會是去野外考試?”


    對方也沒有遮遮掩掩,大方就道:


    “確實如此。


    曆年的小舉縣考,都和鎮壓妖鬼分不開關係。雖說前幾屆都是在城中進行,但是根據黃某的總結,今年城郊誕生鬼物的頻率高了許多,野外的邪祟也凶了不少,開年的縣考,即便不將考場布置在野外,肯定也會選擇在城郊山林間。”


    仔細聽著,餘缺的麵色一時動容。


    他這既是因為開年的小舉縣考風險有所增加而動容,也是因為對方能將這點消息告訴他而動容。


    事關縣考的消息,哪怕是不準確的,其也不是尋常人能夠得到的。


    至少餘缺就沒有這等途徑,就算是有,他想要獲知的話,肯定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想到這些,餘缺當即起身,就朝著黃歸山作揖,誠懇的說:“多謝黃師提點!”


    聽見了“黃師”這一稱呼,黃歸山的麵上訝然,然後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他笑嗬嗬的道:“你這娃兒,過於生分了。不過我還得再提醒你一句,免得你心存僥幸。


    若是考場當真布置在了野外,你且切記,野外何止不服王化,而是壓根就沒有王法。雖然縣學那邊會安排人手照顧,但是你且記住,定要拋棄所謂的溫良恭儉讓,將自己當做林間一野獸便是。”


    黃歸山口中歎息著:“否則的話,你要麽就不去力爭上遊,好好的苟全性命,要麽就祈禱自身的運氣甚好,能遇上幾個知心的伴當,不會被人捅刀子,更不會遇見太凶的邪物。”


    餘缺坐在轎子裏,默默的將黃歸山的話收在心裏麵。


    雖然此人所講的,並不一定全是真的,但是對方沒有理由要來欺騙他。


    況且眼下有了對方的提醒,餘缺隻需要私底下,再在坊間或鬼集中有目的打聽一二,便可分辨真假了。


    此外,餘缺反複琢磨著對方所講的內容,忍不住在心間咋舌:


    “雖然早就知道當今的仙道頹敗不堪,榮光還不及上古之時的萬分之一,以至於仙鬼雜流,難分彼此。


    但是這世道,當真是如此不堪,野外凶險,以至於連偌大的仙家朝廷都隻能保住幾隅之地麽?”


    黃歸山提點完畢後,便閉口不言,默默的吃煙,任由餘缺在那裏思忖。


    不多時,兩人又從轎子當中鑽出,在紙坊中淘買東西。


    他們先是從紙人的口腹取出紙條,對比一番材料,又是自行寫了張紙條,放在紙人的口中,一點一點的將東西收集得差不多。


    數個時辰後。


    餘缺囊中羞澀,那黃歸山似乎也手頭緊,兩人沒去碰天井前碰任何一件拍賣的貨物,僅僅是從幾隻紙人的口中,淘換到了一點雜碎物件。


    不過即便是一點雜碎物件,也都是在紙坊外的鬼集中難以瞧見的好東西。


    餘缺懷揣著貨物,出了紙坊後,又自行在鬼集街道上中買了點,其雜七雜八的加起來,已經是將他的兩隻袖兜、一條褡褳,全都塞滿。


    而這裏麵,用於布置科儀的各式材料,都有了一份不止。


    東西買完,眼界開完,兩人也是時候離去了,就此鬼集門口分別。


    臨走前,那黃歸山不順路,他再三的對餘缺交代到:“養神科儀雖然有神效,但你也勿要過於陷在其中了,謹防癡迷……這東西,就是個無底洞啊。”


    話聲說完,對方不等餘缺出聲,隻朝著餘缺擺擺手,便大搖大擺的,孤身沒入了濃濃的霧氣中。


    “晚輩謹記。”


    餘缺站在霧氣當中,朝著對方拱手作揖,一直到對方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方才直起身子。


    隨即他站在原地,他再三按了按兩隻袖兜、一條褡褳,直到確定了硬硬的貨物們還在,便心間都是歡喜,眼裏也是喜意滿滿。


    有黃歸山幫忙掌眼,他今日的這番修法材料,可謂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質量又極有保證,價格方麵也是物美價廉。


    至於尋常人最為苦惱的耗材鬼物,他也早早就已經備好了,足有三條近一百年份的橫死鬼。


    可以說,布置《七屍回光返照燈儀》的一應準備,餘缺眼下都已經妥當。


    他之養神觀想,凝聚陰神,就在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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