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燭火熄滅前,明珠將窗戶打開,窗外月光籠罩,唯有風聲,隔壁的房間自始至終暗著,偶爾能聽到細碎的動靜,似有似無,如同鼠跡。


    她慢條斯理地將鋪蓋鋪好,吹滅了燈,沒過多久,隔壁傳來騷動的腳步聲,門口映出一個身影,輕手輕腳用鉤子撬動門閂。


    那身影貼在門上,望眼欲穿,隻聽啪嗒一聲,門閂脫落,他搓了搓手,將褲腰鬆了鬆,迫不及待閃身進屋。


    剛邁進廂房,突然,眼前一陣白茫茫,不知從何處潑灑的粉末飛撲到臉上。


    “什——”


    還未等人反應過來,臉上頓時瘙癢難耐,他忍不住用手抓撓,指甲中似有異物,一邊抓撓,一邊拿近觀瞧,那黏乎乎的惡心玩意兒,竟是自己的皮肉!


    臉頰仿佛被腐蝕,從中挖出凹陷,混著濃漿和血液,一縷一縷從指縫中脫落。


    “啊——!!!”


    那人捂著臉,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從雅間跌跌撞撞地衝出來,不慎被腳下的台階絆倒,摔了個狗啃泥。


    “救命啊——!”


    屋中,明珠聽到尖叫聲,知道是桑吉下的手,起身時那人早就逃了出去,她看向蹲在窗台上的桑吉。


    “你用的什麽毒啊,怎麽他這就跑了?”


    桑吉瞟了眼地上的肉泥,說道,“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柴房內,竹臨和梅辛把剩下的人收拾完,走出來正碰上匍匐地上的這家夥,不由心驚,此人麵目全非,臉上的血肉和泥土混在一起,早就看不出五官,猶如化形厲鬼。


    那人嗚咽了幾聲,便沒了氣息,相比較柴房中的幾人,死狀尤為淒慘。


    “嘖,下手真狠。”梅辛咋舌道。


    隨後,他們又搜查了這群人先前藏匿的夥房,已不見有人的痕跡,灶台旁擺著醃好的醬肉,醬料裏加了十足十的蒙汗藥,酒壇、茶壺也都未能幸免,恐怕倘若他們今夜吃了這裏一口肉、喝了一口水,便要昏死過去。


    後院中,明珠環視四周,夜裏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其餘幾間房仍一片死寂,看來此處本就無客居住。這家店,表麵是窮鄉僻壤的鄉野客棧,實則就如同吃人不吐骨頭的林中巨獸,一磚一瓦俱是偽裝。


    “都處理好了?”


    “是。”梅辛上前回稟,“加上店小二,一共八人,都是些三四十歲的精壯男子,後院有兩輛拉貨的板車,上麵能看到血跡和碎發,應是之前被綁的人留下的。”


    看來以此道行事已久,死有餘辜。


    那小個子男便是看餌的鉤子,一瞧是過路的商賈或有年輕女子便殷勤籠絡,待將人迷暈,謀財害命,女子就綁走發賣到窯子,這是黑店慣用的伎倆。為保險起見,不會同時接待多客,以免有所疏漏。


    正如見到他們幾人時,巴不得把梅辛他們支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於是,明珠決定將計就計,她令桑吉隱匿外間埋伏,免得人太多遭到忌憚,叫這群人不肯輕易下手。


    果然,不出一刻,魚就上鉤了。


    “能睡個安穩覺了。”


    說著,桑吉邁步往明珠房中去,被梅辛一把薅住領子。


    “桑吉小弟想去哪屋睡啊,怎麽,是嫌棄哥哥們?”梅辛攬著他的脖子,說道,“當初送你回戎狄,同吃同住的時候,可沒見你這麽不樂意。”


    “放手,否則毒死你。”桑吉冷冷道。


    另一邊,竹臨已將柴房的門關好,不叫血腥氣露出來,走到後院時,見梅辛和桑吉正在廝鬧,明珠安穩地站在一旁。


    “小姐去休息吧,屬下就在外麵值守。”竹臨上前說道。


    縱然賊人已清,他還是不放心殿下獨自。可出門在外,本就舟車勞頓,明珠也不忍他們還要護衛自己,值夜辛勞。


    她掃了一眼三人,笑道,“我有一個主意。”


    夜深,門窗緊閉,燈火再次被吹滅。


    作為黑店,這家亦有可取之處,廂房裏收拾得甚為不錯,被褥晾曬得幹淨,裏麵棉花也是實心的,蓋在身上一會兒就暖和起來,明珠剛要入睡,就聽見地上接連傳來窸窸窣窣的騷動聲響。


    終於,桑吉按捺不住開口。


    “我為什麽要和他們睡在一起……”


    明珠床邊,地上三個人並排躺著,桑吉被擠在中間,一左一右渾身不自在,竹臨倒是老實,梅辛卻狗皮膏藥似的貼上來,故意膈應他。


    “好了好了,一會兒有壞人哥保護你。”梅辛拍了拍他,安撫道,“趕緊睡吧。”


    “滾開。”


    明珠閉著眼睛,淡淡道,“誰再說話亂動就跟我換,我打地鋪,你們來床上睡。”


    “……”“……”


    萬籟俱寂,後半夜風平浪靜。


    四周響起均勻的呼吸,黑暗中,一雙眼睛緩緩睜開,望著房梁出神,良久,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歎息。


    此一行冀州途中,梅辛總與人嬉笑打鬧,全然看不出異樣,仿佛此行隻為巡遊玩樂,還一有機會就捉弄桑吉,惹得桑吉如同炸毛的貓,茲要他一靠近,就逃竄無影。


    “離我遠點!”


    “桑吉小弟別這麽認生嘛,咱們這都相處多久了,等到了地方,哥領著你去獵兔子玩。”梅辛又舔著臉,湊到桑吉跟前,“你——”


    話說到一半,梅辛怔住,張了張嘴,卻怎麽也發不出來聲音。


    “怎麽了?”明珠發現了異常,一扭頭,就見桑吉眼中顯露得逞之意,懷疑道,“不會是你把他毒啞了吧?”


    “誰叫他話那麽多,活該。”


    桑吉不置可否,不能毒死他,自己也有的是法子治他,總能叫這家夥安生些時日,不在耳邊聒噪。


    清楚了始作俑者,梅辛笑眯眯走上前。


    “你要幹嘛?!”


    突然,肩膀被猛地扣住,往下一個背摔,桑吉就被丟在地上,發出哀嚎。


    北上小路比官道便捷,水路通暢,此行較當初押運糧草時走得快多了,不出半月,冀州塔就在眼前,明日便能到達治所信都,而白乾那邊早先一步抵達,待與他們匯合。


    黃昏下,廊前院後堆砌著的初春嫩芽,被染上一層暖意。


    朝連廊深處走去,柱子後藏著一人,手握一柄梆笛,倚著磚牆,獨自望著那座聳立的塔尖。笛聲高亢嘹亮,曲意灑脫致遠,可不知為何,越近故鄉,越生膽怯。


    曲畢,身後之人走近。


    “從前沒見你吹過。”


    “兒時學過,可惜隻會這一首,怎敢在您麵前賣弄。”


    “無妨,你吹什麽我都愛聽。”


    梅辛笑了,心中忽然安定了幾分,也許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會懂,在前路未知的境況下,有一人能為自己兜底,且無條件地支持自己,對自己而言,會是多大的安慰。


    “您想好要以什麽身份出現了嗎?”


    “從出發時我就在琢磨,你說,我是當你的同甘共苦的結拜姊妹呢,還是當被你拐騙的富家千金呢?”


    梅辛疑惑道,“為何會有後者?”


    “這不是怕他們把我當外人,我若是你媳婦,不就也算半個冀州人了嗎?”明珠覺得這個主意絕佳,分析道,“到時候便能趁機他們套話,多方便的身份。”


    “媳——”梅辛瞪大眼睛,臉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您怎麽能……怎麽能這樣!不妥!這不妥!若叫人發現了殿下的身份,到時候可如何是好?!”


    “你急什麽,我這不是在商量嘛。”


    “屬下、屬下不同意!”


    “好好好,”明珠忙安撫道,“不行就不行嘛,怎麽還怕我誤你清白啊。”


    “我不是……”


    梅辛難得嘴笨,憋得說不出話,他急躁地揉了揉頭發,臉上的溫度燙得驚人,尤其見明珠還一臉坦蕩,心裏就更憋屈了。


    “總之,您不能當我媳……誒呀,我不管了!”


    說罷,梅辛埋著頭就走了,半路還被門檻絆了一跤,惹得明珠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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