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無法輕易決定,無論是冀州如今的局勢,還是梅辛自己的態度,都尚不明朗,眾人商量過些時日再議。


    有客遠來,須盡些地主之誼,明珠提出邀白家父女過府小住。


    白乾出言婉拒,長公主殿下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恐生不便,而且京中上下都盯著長公主府的動向,他們出行也會給殿下添麻煩。


    因此,明珠便在醉仙樓宴請白家父女,這期間白乾喝了幾杯,拉著梅辛的手,一個勁兒拍他的肩膀。


    “一定要回去啊,小謙,你爹你娘他們都還在宗祠等著你回去,你是顧家唯一的血脈啊,得叫他們知道你還活著!”


    聽著這些話,梅辛沉默不語,默默灌了自己好幾杯。


    當他在竹臨口中得知,殿下她們運糧途中遇到了白家父女時,便想過有朝一日會麵臨這樣的抉擇。


    就像那些慘痛的記憶,非但不會淡化,還會一次又一次,重映在夢裏。


    醉仙樓外,眾人暫時告別,明珠擔心梅辛喝多了酒,叫他一起坐馬車回去。剛要上車,就見白念追了過來。


    “久謙哥,有些話我想先和你說過。”


    梅辛看向明珠,明珠衝他點了點頭,自己先去馬車上等,留下空間給他二人。


    正午,街上人來人往,吆喝聲、買賣聲此起彼伏,嬉鬧的孩童被大人揪著耳朵,提溜回家吃飯。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來到巷口靜謐處。


    “你要說什麽?”梅辛問道。


    白念長籲一口氣,對梅辛對視,如今的他褪去孩童時的稚嫩,五官淩厲,下顎和眉骨上有著淡淡的傷疤。


    “我們來的突然,久謙哥你別見怪。爹爹他是聽到你活著的消息太過高興,才心心念念幫你回冀州。


    “可我看得出來……”


    爹爹隻顧尋過去之痕,卻沒看出來眼前之人早已不是當年之人。顧家身負謀逆之罪,久謙哥隱姓埋名這麽多年,他經曆了什麽,一路上遇到了多少磋磨,這些旁人都不得而知。


    “久謙哥若不願,我會想辦法勸勸爹爹。長公主殿下人好,待你們也好,留在殿下身邊,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白念此言肺腑,梅辛也不免放鬆了些。


    “謝謝。”


    “還有——”


    話到嘴邊難以啟齒,白念咬著下唇,神色糾結。


    “婚約之事……”


    見她提及此事,梅辛決意道,“白念,顧久謙已經死在行刑場上了,你不必為過去之人守節,跟白叔說,忘了這門親事吧。”


    聞言,白念不由鬆了口氣,她並非厭棄他,而是不想為過去的幾句話,這麽潦草地綁定一輩子。


    從孩童到成年,五年的光景不長,卻仿佛拉長了半生,對於他們而言,又豈止半生,她再也不是那個跟在顧家哥哥姐姐身後的小妹妹。


    剛想開口,卻不禁哽咽起來。


    “……來時的路上我一直怕,怕久謙哥以為我背信棄義、不守承諾。”白念眼含淚光,說道,“哥你失去了太多,這事我沒法開口,我不想讓你以為我們也要拋棄你。”


    “傻妹妹。”梅辛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不會的。”


    如今,有人在等他。


    不多時,馬車輕輕晃動,明珠知道人回來了。


    “白念勸你回去?”


    “沒有。”梅辛挨著車門坐好,回道,“她說看出來我不想回去,會幫我勸勸她爹。”


    “唉,白念人真好。”


    “殿下和她還真是惺惺相惜。”梅辛笑道,“她也這麽說殿下來著。”


    明珠得意地看向他,見他懷中還抱著一兜子栗子,朝他伸出手。


    “殿下還是別吃了,都掉在地上了。”


    “這有什麽,掉在地上三秒內撿起來還能吃。”說著,明珠拿起剝開一個丟進嘴裏,還給他嘴邊遞了一個,“好甜的。”


    梅辛無奈一笑,張開嘴咬住。


    回到長公主府中,院子仍彌漫著那股清苦的中藥味,明珠想起來,還有個病號在自己房中躺著。


    “桑吉怎麽樣了?”明珠問道。


    “回殿下,桑吉在您走沒多久就醒了,問了您去哪兒,我們怕他又偷跑出去,隻說了不清楚,他中午飯後又喝了一劑藥,這會兒還在您房中。”侍女回道。


    “好,讓他在那裏休息吧。”


    臥房中,桑吉聽到外間的動靜,知道定是明珠回來了。此時,裏屋的門被推開,桑吉在榻上背過身去,誰知進來的人壓根不是。


    “殿下回來了,說讓你在這兒休息。”


    桑吉猛地一翻身,問道,“她呢?”


    “梅辛回來了,殿下和他一起呢。”


    桑吉皺起眉頭,又背過身去。


    廳堂內,明珠特地將其他人遣走,隻留她和梅辛,四室寂靜,明珠打量起眼前之人,還真是沒想到,她身邊竟臥虎藏龍。


    “這件事,你是怎麽想的?”


    就見那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梅辛欺瞞殿下,罪該萬死。”


    “你這是幹什麽?”明珠把他扶起來,正色道,“我問你的想法,是想要妥善處理此事,不是興師問罪。”


    “殿下……”


    “這些年的苦楚,不是誰都能輕易承受的,白大叔想你做回顧久謙,又談何容易。可無論你是梅辛,還是顧久謙,我隻要你能好好活著。”


    一向成熟老練的梅辛,此刻卻滿臉迷茫。


    “殿下,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五年的光陰,又怎會他忘了自己是誰。


    自己原名顧久謙,是冀州顧家的小兒子,出身武林世家,其父顧平的名號在江湖占有一席之地,為人豪爽仗義,在冀州本地頗有名望。


    冀州山林平原廣布,因其多元的地貌特征,物產富饒,素有“天下糧倉”的美譽,北境的糧草大多受供於此。


    顧家運營有漕運、鏢局、林業,作為一方勢力,為國盡忠效力,當年北境糧草不足,顧平曾用顧家私產充公,並親派弟子將糧草送往北境。


    而顧平與鎮國公董齊川雖為避嫌,從不私下來往,卻頗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情在,當初鎮國公病逝,顧家在冀州地界鋪設路祭,為其相送。若是鎮國公未死,顧家被冤謀逆時,董齊川定會為其辯白。


    永安十八年,冀州大水,山洪爆發,土地、莊稼、房屋被衝毀,朝廷的撥付卻遲遲沒有發放。顧家護佑一方,不願獨善其身,顧平散盡家財自費賑災,卻被扣上了收買人心,意圖起義謀逆的罪名。


    顧家被滿門抄斬,幼子顧久謙僥幸逃出,往北是北境,作為反賊之子,身負罪名不能示人,北境審查嚴格,他隻能往南,去三王管轄的定州,卻在定州逃亡路上,不慎被人販子賣入地下賭場。


    在那裏,他和竹臨都是在篩選中活下來的“鬥獸”,後來被運往京城。


    “殿下,那麽多無辜之人死在我手中,無論是哀嚎還是求饒,我都沒有放過他們。”


    梅辛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仿佛上麵沾滿血跡,他從小被教導,做一個正人君子,做一個懲奸除惡的俠義英雄,他由正入邪,如同仙家墮入魔道。


    求生的欲望,被世道擺布的迷惘,道德觀的自我審判,懺悔和麻木交織縫補。


    “我背棄了顧家家訓,丟下了父親教我的仁義和道德,隻為給自己求一條生路,能有朝一日替顧家洗雪冤情。”


    他在地下賭場唯一的求活信念,催逼他殺人的動力,就是出去之後為家族洗雪冤名。而後來的政治鬥爭中,褚相倒台,大理寺卿也遭遇清算,永安十九年,顧家舊案被平反。


    他作為顧久謙的使命,戛然而止。


    “等我出來才發現,活下來的我,已經沒有意義了。”


    過去的痕跡付之一炬,他成了被囚於世間的倀鬼,無法被超度。


    “曲晉元偽造冤案,害我顧家滿門抄斬,父親、母親、兄長們……他們都是好人,卻皆含冤而終,我對那人恨之入骨,哪怕冤案昭雪,也不能抵消分毫。”


    恨意並非輕而易舉擁有,那是蝕骨的寒意,日以繼夜,吸食著人的精力,笑著笑著,下一瞬,涼意就會如洪水般襲來。


    對於他而言,無論是冤,還是平反,他顧家一門都隻剩下他一人,即使真相被揭示,他的人生也已天翻地覆,無法挽回。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做回顧家的少主,顧久謙除了恨,已一無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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