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珠出於好奇,帶著鬆蕪來到聽筠軒,本想見一見自己的緋聞對象,臨走前被齊二纏上,齊二對鬆蕪出言不遜,極盡羞辱。


    回宮之後,鬆蕪把自己關在房中許久,直到晚膳也未曾露麵。


    入夜,下起陣雨,雷霆喧囂。


    明珠提著食盒,來到鬆蕪房前,見房內的燈火微弱,打量著他應該還沒歇下,於是在廊下喊著鬆蕪。


    聽到呼喚聲,裏麵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隔了好一會兒,門從裏麵打開,鬆蕪站在門口,潦草地披著衣服,渾身散發著皂角的清香。


    “殿下。”


    鬆蕪用帕子捂著臉,聲音聽上去有些虛弱。


    “我看你晚上沒吃飯,怕你餓著。”明珠瞧他如此,問道,“怎麽了,是不舒服嗎?”


    鬆蕪搖了搖頭,下半張臉被帕子掩著,看不清臉色。


    “這是怎麽了?”


    “無妨,方才不小心磕到了。”


    “要不要緊啊,讓我看看。”


    明珠伸出手,想要查看傷勢,對方卻往後躲閃,避開了她。


    “殿下,您身份尊貴,我這樣肮髒的人,您還是……不要靠近為好。”


    “你這是什麽話!”


    聽到這話,明珠有些惱了,上前一步,直接抓住他的手,不想他手上的熱度,竟燙得不尋常,仔細看手還有些紅腫。


    “手怎麽這麽燙。”


    “……許是沐浴久了些,不曾留意。”


    屋內霧氣蒸騰,像是剛沐浴過,可怎麽用這麽燙的水?


    “鬆蕪,”明珠語氣放緩,商量道,“讓我看一眼你的臉好嗎,我就看一眼。”


    即便她正握著他的手,依舊就感受他微微發力,攥著帕子擋在臉頰上,固執地不肯挪開。


    “殿下,時候不早了,這雨下得大,您快些回寢殿吧。”


    說著婉拒的話,聲音卻含著委屈。


    明珠當即沒說什麽,將食盒遞給他轉身回去。


    過了沒多久,鬆蕪的房門再次被敲響,他打開門,明珠站在門口,手中是一盒治療燙傷的獾油和一罐止血化瘀的傷藥。


    明珠見他還捂著臉,沒有再要求查看。


    “鬆蕪,我知道你怕我擔心你,不想給我添麻煩,但我既然把你們帶回來,這裏就是你們的家。


    “以後,不要說那些自輕自賤的話,我會傷心的。”


    聞言,鬆蕪緊咬著下唇,猶豫良久,像是鼓足了勇氣,才將手中的帕子緩緩放下。方才為了不被殿下發現,他慌亂塗抹了一層止血的藥粉,眼下被水汽熏蒸,麵糊似的掛在臉上。


    明珠這才看見了,在他的臉上,那些滲著血漬的抓痕和擦痕,獰猙得像要撕爛麵容。


    “這——”明珠驚愕道。


    傾盆大雨中,鬆蕪身子顫抖著,不斷抽噎,淚水失禁般滾落,無助地控訴。


    “他,他碰了、我的臉。”


    明珠猛然驚醒,一把抱住他發抖的身子。


    “我知道了,別說了,不用說了。”


    她早該察覺的,齊二說那些醃臢話的時候,她就該想到的!


    “都怪我。”明珠懊悔萬分,“我不該去那兒的。”


    鬆蕪的臉埋在她的肩頭,就這樣,在雨聲中哭了許久。


    這具身子,他原想洗幹淨的……


    他拚了命地擦拭,用巾帕、用毛刷,甚至想用刀一片片割下來。


    如此,就能再長出幹淨的皮肉。


    直到浴盆內彌漫起血腥氣,他才驚覺,清澈的水早已泛紅,他看到鏡中的自己,仿佛吸了血的妖魔。


    屋外風雨烈,猶如厲鬼嘶鳴,樹影婆娑,枝條抽打著窗欞,攪擾安寧。


    除了被抓傷的臉頰,鬆蕪整個後背和前胸遍布嶙峋的紅疹,像是被砂紙刮過一樣,有些被指甲摳出血肉,結了淺淺的痂。


    “殿下,別看了,無礙的……”


    鬆蕪攥著衣服的手,被另一隻手覆蓋,他抬起頭,見她擰著眉望向窗影,沒有看自己。


    “鬆蕪,今後你若有什麽不願告訴我,我不問,也不會怪你。


    “隻是……身上如果有傷,你一定記得要抹藥,不能任由它們潰爛,別人會心疼。”


    她的聲音很輕,但還是能聽出一絲哭腔。


    鬆蕪說不上來當時的心情,惶恐、驚喜、自卑、畏懼……


    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個肮髒的地方,被毒打、咒罵,藏匿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裏,獨自擦拭著傷口。


    路過的人投來同情的目光,每當這時,他就會衝對方吐口血痰,看著人罵罵咧咧地走開。


    那些人,進來這個淤泥池,偏要裝成悲天憫人的菩薩,一會兒同情妓女,一會兒同情落魄下人。


    卻也不是來普渡眾生,而是來尋歡作樂,以為說幾句好聽話,別人就會感恩戴德,殊不知自己寒酸地連頓飯錢都掏不起。


    後來,他遭遇了齊二的迫害,也曾不抱任何希望,反正這一輩子,他要爛在這裏了。


    直到他遇見了,眼前這個人。


    此刻,她為自己保留著最後的尊嚴,隻是平靜地望著遠方,外麵喧囂的風襲來,這間屋子卻變得格外安逸。


    他盯著兩人交疊的手,良久。


    “嗯。”


    那時,他就知道,回不了頭了。


    殿下或許有一天會後悔救了自己,可他再也不會放手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短短北境一行,世事俱變。


    殿下也變了,從前最愛和他們玩鬧的人,話少了,笑容總是淺淺的,連白發也長了出來。


    終究,人都會經曆一些難以麵對的事,蘭螢的死,對於殿下而言,不僅是痛苦和傷懷,還有深深的自責、悔恨。


    那滋味兒不好受,它就像是用刀子剜下來的肉,想起一次,就會疼一次。


    “您對我說過,如果有傷,不能任由它們潰爛,別人會心疼。”


    被命運鞭笞過的人,即便不善良,也不會期望所愛之人經曆這些苦難。


    “放過自己吧,這一切,不該由您獨自承擔。


    “我們雖追隨殿下,可路是自己選的,倘若沒有您從鬼門關把我們救出來,我們兄妹幾人,就無人能幸免。”


    如果他沒能找到殿下,小妹會在馬廄中高燒病死,何蓮會和自己落得同樣的下場,日複一日,猶如枯朽發爛的樹幹,亦或是,轟轟烈烈一把火,又悄無聲息地化為灰燼。


    “您要走的路,我們本無福相伴,隻是出於私心,賴在您身邊,今後吉凶禍福,不過是緣分有餘。”


    鬆蕪看著明珠,神色堅定。


    “無論發生什麽,您都不要有所顧忌。”


    醉仙樓,地字號間內。


    啪——!


    一個巴掌聲清脆地打在臉上。


    李杉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顯然被氣得不輕。


    “打也打了,該消停點了吧。”


    菊若用舌尖頂了頂臉頰,露出本性。


    今日之事,根源在她自己,若她不和郡主說清,尋了其他托詞,郡主多半不會甘心,仍要在殿下麵前鬧個不休。


    而李杉方才一聽阿蓮要和自己斷了,甘願放下身段,多番挽留。


    不想對方來了一句——你越界了。


    “你當我是什麽?!”李杉怒道,“供你消遣的玩意兒嗎?!”


    外麵候著的香菱,聽到動靜不對勁,敲了敲門,想要詢問裏麵的情況。


    “郡主,發生何事了?”


    “滾開!”


    李杉惡狠狠地盯著菊若,卻不想別人此時插手進來。


    外麵沒了聲音,李杉上前幾步,逼近菊若,兩人抵在床柱旁,沒了從前的曖昧繾綣,現如今,一個咄咄逼人,一個冷漠如霜。


    “你過去說的那些話,都是哄騙我的嗎?”李杉紅了眼睛,質問道,“你說要同我一生一世,即便我嫁了人,你也願終身不嫁,陪在我身邊,這些你都忘了嗎?!”


    菊若雲淡風輕道,“郡主,床上的話如何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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