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帳中出來,明珠就注意到躲在不遠處的帳篷旁,往這邊探頭的翟聿,視線對上的刹那,他猛地縮回腦袋。


    明珠歎了口氣,裝作沒看見。


    眼見她就要離開,翟聿脫口叫住她。


    “等等!”


    身後的霍丘和裴元停住腳步,回頭看向聲音來源,明珠才不得不重拾笑臉。


    “王子有事嗎?”明珠問道。


    “我……”


    翟聿慌張起來,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麽,隻是剛才腦子一熱就喊出聲了。


    “既然無事,我們就先回去了。”


    見她真的扭頭要走,翟聿心裏一陣酸楚,又氣餒又委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從來沒有這樣過,甚至對心中的陌生情緒感到害怕。


    可他清楚一點,他不想就這麽讓她走遠。


    “薩仁,意思是——月亮,”翟聿悶聲道,“……那把匕首上的字。”


    明珠一愣,衝他笑道,“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翟聿眉頭擰在一起。


    原本,是沒有字的。


    有了字,就證明有了主人。


    戎狄人並不經常使用文字,他們不擅長書寫,有的戎狄人一生隻會寫自己的名字。


    寫了名字,神明就會聽到。


    她是兄長認定之人,兄長他向神明訴說過的,他要娶的新娘。


    翟聿鼻子一酸。


    不好,他又想哭了。


    相隔不足百裏的梁國北境內,翟渠這幾日總莫名心慌,一直有種想喝酒的衝動。


    “聽說你要了酒?”董向阜推開門,手裏拎著兩壇酒。


    翟渠坐起身,說道,“將軍親自來送,我待遇不錯。”


    半壇酒下了肚,胸中濁氣被一掃而空。


    “這酒真夠勁兒!”翟渠暢快道。


    “我的私藏,你小子有口福。”


    董向阜比翟渠年長些,從小在北境和戎狄打交道,國境那邊就是翟渠的領地,兩方雖有小打小鬧,但總體相安無事。


    隻是他們骨子裏的好戰,卻會在相見時迸發出火星,少年時他們兩人就會私下切磋,翟渠會特意等在董向阜巡邊時糾纏,就為了和他打一架。


    這些年,兩人關係上亦敵亦友。


    後來,董齊川突然病逝,失去父親庇護的董向阜一夜之間,變得沉默寡言,對翟渠的挑釁視而不見,兩人自此便少了交際。


    像這樣坐下來一起喝酒,還是頭一遭。


    翟渠望向窗外,入冬後,這裏的天很快變得焦黃,日頭西垂,照進來一抹暖色。


    “擔心她?”


    “她來戎狄,不應該你擔心嗎?”


    “隻要我在,戎狄無人敢動她。”董向阜篤定道。


    翟渠嗤笑一聲,“少說大話,人在梁國時你就護不住。”


    董向阜知道他在說長公主遇刺之事,他特地向侍衛們打聽了詳情,若沒有翟渠出手相救,長公主恐怕早就命喪當場。


    “多謝你出手救她。”董向阜舉起酒壇敬他。


    翟渠掃了他一眼,獨自灌了口酒。


    “還輪不到你來謝我。”


    她若是在梁國待不下去,還不如留在戎狄。


    聽對方的口吻,董向阜笑道,“我原本擔心,你會記恨上她。”


    恨嗎?


    翟渠猛灌一口,辛辣入喉。


    無論是在圍場,還是在監牢,他總能看到她眼中的糾結,若做惡人,她太優柔寡斷。


    動物的直覺告訴他,她從未顯露過殺意,即便是被他恐嚇,也隻會膽怯和虛張聲勢,她嘴上說的一套又一套,卻從未真正把他當敵人看待。


    “心狠,她裝的不像。”翟渠垂眸道。


    可她又是那麽狡猾,憑什麽被欺負時看到他,要露出那種欣喜的表情,她就斷定他會救她嗎?


    肆意傷害他後,又要說那些溫柔的話,假惺惺。


    偏他這個蠢貨信了。


    心中苦澀蔓延,翟渠搖了搖手中的酒壇,已然見了底,他看著自己掌心的傷痕,那一晚,她差點丟掉性命。


    “董向阜,她是個惹禍精,你護好她。”


    戎狄境內,回到營地的明珠,見蘭螢孤零零站在李淩霄帳外。


    “怎麽站在外頭?”明珠問道。


    她從皮毛袖籠中抽出手,捂上蘭螢的臉頰,果然冷冰冰的,又往手心哈了哈氣,裹著蘭螢凍得發紅的耳朵。


    “李淩霄呢?”


    蘭螢垂眸,語氣生硬地回道,“他在裏麵。”


    “?”


    氣氛不對勁,這是……吵架了?


    明珠推開門,發現李淩霄上身裸露,正自己艱難地解開紗布,血跡從白紗上滲透出來,殷濕一片。


    “怎麽回事?”明珠看了眼蘭螢,不解道。


    怎麽寧願一個人凍在外麵,也不給幫把手。


    雖然明珠不舍得蘭螢去伺候李淩霄,但也不能冷眼旁觀他一個病號自己換藥。


    “長姐……”李淩霄委屈巴巴地看向她。


    “你別動,我幫你。”明珠又看向蘭螢,說道,“你先回營帳吧,別凍壞了。”


    說著,明珠叫人把內服的藥煎上,她上前幫李淩霄把紗布取下,拿出止血散塗在他的傷口處。


    棉棒抵在那個硬幣大小的傷口處,無論看幾次,都還是覺得心有餘悸,李淩霄的肩頭曾被箭矢整個貫穿。


    看著這個猙獰的傷疤,明珠也難免心軟,事情因她而起,李淩霄卻受了這麽重的傷。


    明珠給他換上新紗布,紗布包裹著肩膀,固定在腹部,明珠站起身,一圈一圈纏繞在他的上半身。


    李淩霄身材不錯,即使比不上戎狄那樣大塊頭、肌肉分明的壯男,卻也修長勻稱,白紗下的手臂和腹部顯露出淺淺的肌肉紋理,讓他看上去並不單薄。


    雖然總跟屁蟲小弟似地,在她後麵“長姐,長姐”的叫,但其實早比她高出一頭。


    指尖不留神,劃過腹部肌膚,李淩霄緊繃起身體,坐得僵直。


    明珠以為弄疼他了,說道,“不好意思,你忍著點。”


    帶著暖意的吐息撓過胸口,李淩霄停滯住呼吸,胸口的心跳聲快要衝破耳膜,他偷偷拽緊散落在側的衣角,隻覺得倍感煎熬。


    離得這麽近,她會不會聽到……


    終於,一切收拾好,明珠扶著他去床上,給他後背靠上軟墊,蓋好被子。


    “有勞長姐了。”李淩霄鬆了口氣說道。


    “長公主殿下,藥來了。”霍丘忙推門進來,把藥端過來。


    明珠把藥放在嘴邊吹了吹,一勺一勺喂給他。


    起初霍丘還站在旁邊候著,被李淩霄一個眼神釘住,磕磕巴巴地說先告退。


    明珠倒是沒察覺,就是看霍丘好像很慌的樣子,還以為他內急。


    做了一段時間的病號,李淩霄現如今嫻熟不少,甚至在明珠給他塞果脯前,就主動張開嘴,等著被投喂。


    “長姐談的還順利嗎?”李淩霄含著果脯,問道。


    “還算順利,我跟他們談了條件,這幾天要去周圍看看,你就待在營地好好休息。”


    明珠看著他略微蒼白的臉,說道,“我讓霍丘或裴元留下來吧。”


    “不用,蘭螢姑娘照看得很好,隻是方才臣弟不便在外人麵前換衣服,才讓她出去稍等。


    “長姐和戎狄人周旋,用人之處比我這個閑人多,更何況他們都是武將,跟在長姐身邊臣弟才安心些。”


    “可換藥又不能讓你自己來。”明珠蹙眉道。


    “長姐不是給我留了侍衛嗎,今日匆忙沒想到而已,之後我就讓他們幫我換。”


    “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明珠妥協道。


    李淩霄垂眸,苦澀道,“長姐帶我來,我卻拖累長姐,臣弟心中有愧。”


    “不不不,若不是我帶你跋涉,說不定你的傷口早就養好了,是我想的不周全。”明珠急忙說道。


    “長姐……”


    這時,門外傳來聲音。


    “長公主殿下,卑職有事稟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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