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崇甫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向她祈求:“再等等我,好嗎?”


    她卻隻望著窗外,並不答話。


    他總是在忙,一年到頭,甚至不會和她見幾次,他急於得到權勢,卻讓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徹底地凋謝。


    她明明還在他身邊,他抱著她,她的懷抱這樣溫暖,可她的靈魂已經死去。


    她說:“放我走吧。”


    晏崇甫死死抱著她,“你不要我了嗎?”


    他帶她去見他們的孩子,他已經會走路,長得白白嫩嫩,小臉蛋肉嘟嘟的,那個奶娘把他抱起來,他在她懷裏,興奮地甩著波浪鼓,笑得開心極了。


    可他們隻能隔著一個池塘,這樣遠遠地看著他。


    晏崇甫仍然試圖留下她,“難道連我們的孩子,你也不要了嗎?”


    她已經看透:“我在這裏,你永遠都隻能像個陀螺一樣忙來忙去,卻得不到一點實權,我們的孩子,也永遠不會回到我們身邊。”


    她擦掉他的眼淚,“你怎麽能不明白?”


    他當然明白,可是他這樣自私,想要留住她。


    從這天起,無論去哪裏,他都把她帶在身邊,無論多忙,都要抽出時間陪她,他想盡辦法讓她高興一點兒,卻沒有任何成效。


    刺客的劍向他刺過來的時候,月娘不知道怎麽爆發出那樣大的力氣,把他推開,她站在劍指過來的方向,緩緩閉上了眼睛。


    千鈞一發之際,馮居正提劍過來擋下了那一擊。


    在混亂的人潮裏,月娘睜開眼睛,那雙眼死水一般,靜靜地望著他。


    他錯得離譜。


    傷她最深的,不是別人,是死死綁住她的自己。


    他抱著她離開混亂的現場,她摟住他的脖子躺在他懷中,她說:“我想念廉州河了,我想念那裏的水,我的船,這個季節,蓮子也成熟了。”


    晏崇甫走得越來越快,他滾燙的淚水滴在她的頸窩。


    她抱他抱得更緊了一點兒,臉貼在他的脖子上,她很輕地說:“我愛你,我能為你去死。”


    “可是我已經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晏崇甫停下,呆呆站著,他閉著眼睛,眼淚不再流,他聽見自己壓抑著哽咽的聲音:“好。”


    他幾乎把他所有的自己人派去送她回廉州,路上果然有晏修銘的人來殺她,他安排了屍體造成她死去的假象,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瞞天過海,騙過晏修銘。


    他投身在無盡的爭鬥之中,雙手染血,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他要爬得快一點,爬到最高處,才能名正言順地把她接回來。


    他們的孩子很聰明,三歲就能作詩,王睿書因著他的聰慧,倒是不算苛待他,他鬆了好大一口氣。


    晏修銘不準他們父子相見,這是他曾經膽敢反抗他的懲罰,他也隻能隔著長長的連廊望他。


    他的隰荷長得越來越像他的母親,他從長廊盡頭回過頭來,突然鬆開了奶娘的手,朝他跑了過來。


    他蹲下身顫抖著手接住他,他白生生的一張小臉,摟住他的脖子,湊在他耳邊輕聲喊他:“父親。”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小小的隰荷像個小大人似地說:“我知道你是我父親,李嬤嬤同我說過。”


    他忍著淚,“是,我是你的父親。”


    “那她有同你說過,你的母親嗎?”


    “有,”隰荷點點頭,聲音更小,“但是不能說。”


    晏崇甫抱著他,“你母親很愛你,她隻是,因為一些壞人,不能陪在你身邊。”


    隰荷什麽都知道,摸著他父親的背,“不要哭,我也想念母親,我夢裏,見過她好多次。”


    王睿書就要回來,他依依不舍地從晏崇甫懷中出來,拉著他的手,“再見,父親。”


    他小小的身子又轉身往回跑去,晏崇甫站起來,同長廊那頭的奶娘李嬤嬤深深地鞠了一躬。


    時間一年年過去,晏修銘對他一點點放下心來,願意給他點實際的好處。


    他又是那個高高在上、最受器重的晏三公子了。


    隰荷五歲,他終於可以把他接到身邊,親自教導。


    七歲,他帶他去廉州,借著去查賬的名頭,見了月娘。


    她在她的小院子裏伺弄花草,離開他的這些年,她似乎又有了從前的朝氣,他站在門口看她,她的身影和好多年前她在漁船上,撞開滿河岸的蓮葉,撐船來到他身邊時一樣。


    他喊她:“月娘。”


    她的背影呆了呆,慢慢轉過頭來。


    他們一家人在一起,真的比什麽都好。


    在廉州的半個月,比他此生所有幸福的時刻加起來都要好。


    離開時,向來懂事的隰荷趴在月娘懷裏哭著不肯走,他傷心極了,晏崇甫不得不狠下心來,把他從月娘懷裏抱出來,遞給李嬤嬤。


    他對月娘說:“你再等我幾年,真的。”


    月娘微微笑著,對他點頭,“不要太辛苦,我會等著你,一直。”


    他一生都在讓她等,可是她到死都沒有等到。


    額爾敦在邊境起兵,廉州就是第一座城,朝廷派出去的兵馬一批又一批,戰況很不好。


    晏崇甫心亂如麻,他留在廉州的人遲遲沒有傳回話來,眼看著天下就要動蕩,晏修銘交給他許多事去做。


    隰荷已經十歲,他很聰慧,很多事沒人告訴他,他都能猜到,他闖進晏崇甫的書房質問他:“為什麽你還在這裏?我母親在廉州,生死不知,你卻在這裏不動如山!”


    晏崇甫轉過一雙疲憊的眼看他,“我現在去廉州,遼人沒有殺你母親,你祖父的人會先殺了她。”


    “我已派了人去,把她接走,”他像是也在說服自己,“她會平安無事。”


    隰荷握著拳頭,恨恨地瞪著他,“你這個懦夫!”


    “你就是舍不得失去你的一切!”


    他轉身離開,跨過門檻奔跑在長廊上,他長到十歲,也才見過他的母親幾次,她是那樣美麗、溫柔,她的懷抱那樣溫暖。


    他小時候,養在王睿書那裏,隻有李嬤嬤會抱他,他悄悄問:“我可以叫你娘親嗎?”


    李嬤嬤說:“可以。”


    “但是你有自己的母親,我和她是不一樣的。”


    等他真的見到他的母親,他才知道,到底是怎麽的不一樣。


    他們血濃於水,他的鼻子、眼睛長得和她那樣像,他見她第一麵,就知道她一定很愛他,就像他天然地愛著她一樣。


    他不知道晏崇甫的為難,他隻知道,真正愛一個人,絕不會這樣冷眼旁觀,到她生死之際,仍然如此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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