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八號晚上十點五十,那個男生又來了。


    白燕寧微微有些詫異,她以為高考結束,他們可能就不會再見了。


    他仍然是拿了一瓶蘇打水,又在糖果區挑挑揀揀,最後選了一種橘子味兒的軟糖。


    他心情好,也想讓她吃點兒甜的,感受一下他的快樂。


    誰知道白燕寧隻掃了那瓶水。


    “四塊五。”她說。


    他推了推那盒軟糖,“還有這個。”


    白燕寧第一次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的頭發比一開始長了一些,看得出來精心做了造型,很帥,她問:“是給我的嗎?”


    謝嘉樹心頭亂跳,不敢和她對視,隻敢盯著她身後的煙櫃,“……嗯。”


    他捏了捏有些汗濕的手心。


    白燕寧轉身從後麵拿出了兩個塑料袋,放在了收銀台上,兩個袋子鼓鼓囊囊的,謝嘉樹看見裏麵的東西,怦怦亂跳的心忽然就停了兩秒。


    他聽見白燕寧說:“這都是你之前給我的,很抱歉,我不擅長拒絕別人,也擔心影響到你高考。現在,請你拿走吧。”


    外麵又刮風了,感覺快要下雨,街道上一個行人都沒有,靜得要命,謝嘉樹盯著白燕寧看了好一會兒,才真的確定她真的是一絲表情都沒有。


    多麽冷靜。


    多麽冷淡。


    而他多麽可笑。


    他轉身就走,簡直就是落荒而逃,他沒騎自行車出來,出了便利店就大步大步悶頭向前衝,走了沒多久,劈裏啪啦的雨就突然落下來,劈頭蓋臉地砸在他身上,他腦子裏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句:為啥子分手總在下雨天?


    他分不清自己有沒有哭,反正回到家的時候滿身滿臉都是水,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的謝媽媽嚇了一大跳,“哎呀,這麽大個人下雨了不知道躲,你打個車回來呀!”


    她急急忙忙把他推進衛生間洗澡,又鑽進廚房去給他熬薑湯。


    等謝嘉樹洗完澡出來,被謝媽媽強製塞進手裏一大碗冒著熱氣的薑湯,他捧著碗坐在窗邊喝,發現這麽一會兒,外麵的雨已經停了。


    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像他的愛情一樣。


    不,他的愛情甚至還沒開始。


    謝嘉樹獨自難過了幾天,謝爸爸謝媽媽總旁敲側擊地想打聽他到底喜歡上了哪個女孩子,他閉口不言,弄得兩人越發抓心撓肝想知道。


    謝嘉樹不勝其煩,幹脆出門去。


    結果總是不知不覺走到學校附近。


    他沒臉進去,隻能像個偷窺狂一樣站在遠處看她。


    她還是那麽瘦,臉上通常都沒有什麽表情,人多的時候會站起來忙,她動作很快,基本不會出現排長隊的情況。人少的時候,她就坐在收銀台後麵,像個隻會舉掃描槍的機器人。沒人的時候,她就坐著發呆,大部分時候是垂著眼睛盯著收銀台台麵,有時候會望望窗外,盯著馬路對麵那棵柳樹。每周三晚上她會清理臨期食品,然後從裏麵挑一個麵包吃,還好那種難吃的、總是賣不出去的已經不進貨了,她總是能吃到帶奶油夾心的那一種。


    很軟,很香,他跟舅舅說一定好賣,進了很多。


    他做了好多天的心理建設,天天在手機上查,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終於想開了。


    他們根本沒有正式認識過,他之前的做法太輕浮了,她怎麽可能隨便這樣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東西。她一開始肯定嚇到了吧?又不敢拒絕他,是不是還會害怕他是那種不好惹的不良少年?


    他咬著手指坐在沙發上越想越多,謝媽媽一個抱枕打過來,“多大人了還咬手指!”


    謝嘉樹擬了一肚子腹稿,去找白燕寧,他要真摯真誠地向她介紹自己,表達自己的好感,解釋之前的誤會。


    他在路上歡快地想,希望今天就能成為她的朋友。


    他走到便利店,卻看見裏麵是另外一個店員。


    他走進去買了一瓶水,問:“之前那個人呢,她不是專門上夜班的嗎?”


    店員說:“她本來就是兼職的,大學生,放暑假了就不幹了唄。”


    謝嘉樹握著那瓶水,愣愣地走了。


    白燕寧從便利店辭職的時候,老板很是不舍,她知道他其實很需要她這個“夜班專業戶”,她這次走了,下學期回來,可能他就招到人不需要她了。


    可放假後她不能再住學校宿舍,店裏隻能睡覺,不能洗澡,也沒有多餘的地方放她的東西,退一萬步講,就算有這個條件,哪個老板會同意她一直住在店裏。


    可她更不想回家去。


    家裏隻有白文峰和一間破破爛爛的房子,她不在,他隻會喝酒、打牌,他要是在,他還會增加一項運動,那就是打她。


    而且,秦允川給的那些東西換的錢,早在上次寒假的時候被白文峰拿了,她必須在這兩個月裏賺到下個學期的學費。


    幸運的是她找到了一個包吃包住的廠,在流水線上車拉鏈,組長一開始看她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很不看好,誰知道她踩起縫紉機來飛快,倒像是個熟手。


    她十歲開始,就在鎮上的裁縫店當學徒,白文峰一心想讓她早點找份事做不要天天在家白吃他的飯,開學後還是老師帶著警察來警告了白文峰,說不完成九年義務教育是犯法的,他才讓她繼續回學校讀書。


    裁縫店的張婆婆心善,總讓她放假的時候去幫忙,給她算工錢。


    她高中第一學期的學費就是那幾年裏在裁縫店十塊、二十塊地攢下來的。


    顧雲真的話說得沒錯,她確實是窮,沒見好東西,所以她麵對秦允川砸錢式的追求,根本堅持不了多久就伸手去接他的東西。


    她也確實沒媽教,她四歲的時候她媽帶她去小賣部買了一包她想吃了很久的糖,媽媽淚流滿麵地看著她說:“吃吧。”


    她已經記事了,也懂得媽媽說的“再見”意味著什麽,她隻是低著頭專注地吃著糖,直到那個滿身傷痕的女人的背影從她的餘光中消失,她在心裏同她告別:“你走吧,走遠一點,不要再回來了。”


    她躺在廠房宿舍硬邦邦的床板上,不知道怎麽想起了市一中那個學生,他看起來出身良好,家境不錯,有一次他進店的時候在打電話,他說:“爸,你這次出差也太久了吧,我媽在家裏沒人罵天天罵我。”


    她靜靜聽著他的電話內容,他始終是輕鬆的、愉快的語氣,聽起來,他有一對很相愛也很愛他的父母,他們家庭和諧,生活圓滿。


    所以啊,他們這種沒有吃過苦的人,都以為給她一點兒微不足道的施舍,她就會感動嗎?


    就像秦允川一樣,明明那些東西對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出去玩一晚上都不止花八萬塊錢,他追著她的時候說不求回報,可他一看確實從她這裏占不到便宜,就態度大變,用這八萬塊把她的名聲弄得一團糟。


    她有什麽錯?她過得夠辛苦了,為什麽這些過得幸福的人還要這樣對她?


    她故意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讓他以為她接受了他的示好,然後在那一天拿出來,明明白白地打他的臉,擊碎他的心。


    她承認自己有些把對秦允川的惡意加諸在他身上的意思,那天晚上她說完那些話,看著他難過地離開,心裏有一種詭異的暢快,她實在不是什麽好人,奈何不了秦允川,就欺負這個好學生。


    可她壞得又不夠徹底,因為她總是會想起他,那天他不可置信的眼神、悲傷的表情,落荒而逃的背影。從前許多個夜晚,他留下東西一邊往外走一邊歡快地對她說:“給你的”,他的語調輕揚,帶著非常明顯的愉悅。


    對不起。


    白燕寧輕輕地,在心裏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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