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過去,日影傾斜。


    容澄將竹簍裏一應物品收拾起來,動作間不急不徐,之後起身將衣擺上的塵土拍幹淨。


    走到一邊解開馬匹,整裝待發才呼喚他的小白鴉下樹。


    藥穀在西南方位,此行一路走官道便要經過兩個大城,以及皇都,路途遙遠,期間必要常宿野外。


    若轉山道,則需要經過數個小鎮,具體多少,他師父的雜談筆記也未詳記,容澄照來時的打算,直走官道。


    想來怪哉,隨著馬匹勻速加快的步伐,他攬緊前麵的白鴉,鼻翼微動,好奇道: “多日不曾洗浴,你身上到是不臭?”


    懷裏的白鴉身無異味,什麽都沒聞到,莫非這是鳥獸獨有的身體特性?


    千淩自然不可能回應,她其實很想日日洗澡,但作為鳥身,莫名就有幾分畏懼深水。


    做人時她就不會遊泳,變鳥後,更是肢體不順暢。


    這倒不難克服,淺灘也還行,但全身絨羽,浸濕後身子會沉重難言。


    興許要一段時間行動不便。


    容澄已經習慣自說自話,“雖無味,還是得偶爾清潔自身。”


    “要不改天,我幫你清理一下,那日見你似乎有些怕水,正好由我接手這事。”


    話音剛落,手臂就被啄了幾下,倒也不重,像是抗議。


    就當是隻鳥,洗澡也是她自己的事。


    她撇過頭,目光幽幽向上望著容澄,傳達著她婉拒的心理。


    容澄低頭對上,幹燥的掌心撫了撫她的小腦袋,眼神明亮,“有我看著,不會出事。”


    千淩回了頭,脫離他的掌心,收回目光,果然溝通不來。


    官道一望無盡,路上大部分人於申時裏轉至山道,前往能住宿的鄉鎮。


    薄暮已過,月光初現。


    晚風輕柔拂過,帶著夜的潮濕和草木的氣息。


    容澄帶著千淩,就近踏入一處樹林,搭了柴火,拆了一份幹糧吃,準備簡單過夜。


    不遠處歇著幾個彪形大漢,穿著敞襟汗衫,胡子拉碴,拴了馬圍坐成堆,中間燃篝火。


    蕭蕭風聲中,伴隨著喓喓草蟲之聲,傳來幾人的談話聲。


    他們對容澄這方存在全然不在意,再者說,八卦也需聽客存在,方說得下去。


    “聽聞疏陌寒日前在北地,與猛獸相鬥兩敗俱傷。”


    “不對頭,我那會出來,遠遠就瞧見,那人手上提著一隻龐然大物。”


    千淩倏然睜開眸,於枝葉縫隙間,垂頭看向那夥人。


    “什麽龐然大物,牛羊且不足為奇。”盤腿而坐的大漢解開水壺,未喝一口先是不屑道。


    “嗐,離得忒遠,瞧不清晰。”對麵的人擺擺手,無奈。


    另外有人質疑道: “莫不是編的?”


    “傻,你且上前去看,那可是皇親貴胄,劍道高手!”


    幾個人忽然唏噓,順勢轉移話題: “都說素心聖女即將聯姻,怎又有人傳,是魔教妖女聯姻?”


    “不知哪的消息,還道是皇都公主聯姻呢。”


    ......


    話題越聊越偏,千淩看了下方容澄一眼,抬頭望著上空,像是欲飛於天。


    走了些天,千淩記不住具體路線,當初鼓勵牠們外出見識,絕不是以被抓的方式。


    那幾人言詞含糊,千淩不喜歡攬麻煩,但已有的羈絆還是會分分心,想想能不能聯係上。


    霧白的月光斑駁打在千淩的潔羽上,透出淡淡的迷離感,她的人魂並著鳥身交替變換。


    越想鎮定,神色就越冷淡。


    容澄偶然抬頭,瞳孔微震。


    女子立於粗枝上,身形勻稱高挑,薄長的紗裙依風輕蕩,潑墨長發墜於身後,悠悠飄飄。


    她望著天空,顏比皓月,眸若星辰,縱是麵色蒼白,也遮不住自身的清妍逸態。


    雪膚花貌不足以形容這樣的美好,朦朧月色,女子更像是林間的霧氣凝形、江麵的水汽幻影,隱隱綽綽、撲朔迷離。


    待他穩住心神,定睛去瞧時,眼前幻象不再,那分明是白鴉的身形。


    容澄內心驚疑不定,又慢慢打量了樹上的白鴉幾眼。


    垂下頭,火光映紅了他半張臉,容澄難得感到些許窘迫。


    幾日未曾想起,竟將一隻鳥,視作那僅一麵之緣的女子。


    雖覺荒唐,這件事,依舊在他心裏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深夜,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睡眠。


    千淩飛到空中巡視一圈,記下此處方位,漸漸飛遠。


    一雙眼睛搜巡著左右,她的身體狀況比之前好很多,算不出飛了多遠,隻速度明顯比尋常馬匹要快上兩倍。


    時間有限,她正打算折回,矮身繞過樹林上方時,突的聽到底下傳來類似狗吠的聲音。


    千淩瞬間俯身向下,穿過茂密的枝幹,來到一處大坑洞上。


    她站在坑邊緣,別過頭,眼睛往下看,月光被遮擋,底下黑乎乎一團在來回打轉。


    觀牠體型極大,少說也有七到八米長,身上黑一塊白一塊,千淩有些猜測。


    牠的動作笨拙,聽見聲響後,腳步往她這兒靠近,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觀望。


    獸人的眼神極好,千淩在牠停頓後,終於望見對方抬起的臉,很熟悉的一雙大黑眼圈。


    顯然對方也認出牠來,從喉嚨中發出幾聲不同之前的咕咕聲: 〔小家夥,你怎麽在這裏?〕


    千淩望著眼前的大熊貓,記憶中,這類獸人長期窩在大片的竹林裏,獸人那片地域都沒踏遍,而今卻出現在外邊。


    〔出來見識,你現在是什麽情況?〕當務之急,是先將牠拖出來。


    〔碰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矮小雌性。〕大熊貓顯得十分委屈,牠慢吞吞向千淩解釋。


    吃竹子時,忽然被一把黑重物件擱在脖子上。


    還沒等牠反應過來,就發現是個矮小雌性,大概是見牠沒動靜,對方就掄住牠的腿腕,那勁兒竟十分大。


    一下就把牠搶實在地麵,手上竹子都給震出去了。


    牠還覺得十分懵,與對方大眼瞪小眼。


    獸人們通常不會傷害雌性獸人,不能硬來,也不想被人拖著走,牠隻好稍稍反抗一下,掙脫對方的手。


    然後撒開腿往前跑。


    哪知對方沒翅膀還能飛,速度與牠奔跑的速度近乎一樣。


    好像就還盯著牠不放了,一個勁的追,追上來就拿那把黑漆漆的東西劈,力道奇重。


    縱然牠皮肉再厚劈不進,也感到疼痛,牠邊跑連問對方怎麽回事,那雌性都沒回複。


    〔後麵我又發現,對方還散發著雄性的氣味,很奇怪。〕


    而且對方總是東一下,西一下的敲打牠,總是避讓,不知不覺,就被追趕出原來的山地。


    出了熟悉的地方,又跑了很長一段路後,牠意識到不太對,就不管不顧盲目亂跑。


    但人生地不熟,還被追著不放,牠隻能趁其不備,將對方重重推到一邊。


    而後全麵提速,向來追求安穩的熊貓獸人熟練逃生技能,在樹林中奔跑亂竄。


    偶爾撞倒一兩棵樹,橫過路道又進林區,連跑兩天後終於筋疲力盡。


    最後進入這片林子,又不小心掉到坑裏。


    千淩平靜聽完,心下對那個神秘人有所猜想。


    且懷疑對方就是認為熊貓獸人腦子笨,跟趕鴨子般有目的地將牠往山下趕。


    眼睛瞅了瞅牠身上的泥漿。


    坑中土質濕軟泥濘,說是原來坑緣僅半身高,大概牠天生自帶蠢萌屬性,攀著坑沿連蹬腿。


    結合牠堅韌的身軀和重量,這坑......越蹬越大,僅能在牠直起身後,露出一個頭來。


    〔你認得回去的路嗎?〕


    千淩嚐試用腳爪抓住牠的前肢,無奈太重,提不動,隻能轉身找趁手的工具,邊詢問牠。


    大熊貓在坑裏坐下,用前爪撓了撓後腦勺,猶豫片刻,眼神迷茫: 〔不知道。〕


    千淩其實也清楚,當時那種情況,能避開人往深山跑都該慶幸,其它的完全沒功夫去在意。


    她飛到一根十分粗壯的樹幹上,像是遭遇過雷電,斷口處尖鈍不平,自然斜倒在地麵上。


    用喙將一小層相連的薄皮啄斷,她扇動翅膀,雙爪牢牢扒住木身,使勁往大熊貓的位置挪。


    樹幹約有十來米,看著粗壯結實,也沒熊貓獸人重。


    千淩費了一小段時間,將它拖到大熊貓那邊,示意牠讓開身子。


    〔我推下去,你順著爬上來。〕說著,千淩找準大熊貓側身的空隙,將小桶粗的樹幹一端小心翼翼放下去。


    這場苦力活總算落下帷幕,千淩將樹幹壓實進坑緣,退到一旁,看大熊貓重新振作嚐試。


    樹身對牠來說有些細,卻不影響牠伸出爪子攀爬,由於軀體高壯,不用兩下,牠就將大半身子探到外麵平地上。


    剛鬆了兩爪碰到地麵,沉重的大熊貓又一個不平衡,不小心就 ''撲咚'' 一聲砸到地麵上。


    千淩站在旁邊的岩石上,禁不住有些莞爾。


    大熊貓爬起身,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用前爪揉了揉臉,似乎有些難為情。


    隨後牠撐著地站起來,甩了甩身子,好似什麽都沒發生,慢悠悠向她走近。


    隻見牠湊到岩石邊,俯身用頭頂了頂她的身體,還蹭了幾蹭,喉間嗓音愉悅: 〔小家夥,你救了我。〕


    一連串動作太過自然,千淩一時都分不清,這到底是普通熊貓,還是獸人。


    〔哪天你能變身,我們就做伴侶。〕熊貓獸人基本都宅,連千淩蘇醒都沒去觀望。


    隻是道聽途說,知道烏鴉最後一脈又過了一次發病期。


    千淩喜歡毛茸茸的動物,也願意當其家人,然而,她從沒想過要和對方組建深層關係。


    這難免有些毛骨悚然。


    〔不用,變不了。〕


    她用翅膀推了推大熊貓的頭,並沒有毛茸茸,還有點粘糊糊的,身上明顯都是泥土。


    〔找找看有沒有水。〕好意心領,這種類似見義勇為被以身相許,實在不該發生在她身上。


    〔你得洗洗。〕千淩適時轉移注意力。


    大滾滾腦筋也粗,被轉移話題後就沒再追問,牠糯糯哼唧一聲,高大的身軀像座移動的小屋,走在前方探路。


    千淩這幾天都在跟著走、走、坐、坐,此時有機會,自然是像真正的鳥兒,在後方換著樹,踩著枝條跳來跳去。


    顧忌到體力,她也沒太鬧騰自己,新奇感一過,就放慢速度,不再左右前後反複,隻規矩地往前跳跳停停。


    順便到處張望,看看有沒有河水小溪。


    這邊的森林不像獸世那邊,樹木皆是幾十米到一百米,花草長勢也沒那麽誇張。


    她有些懷疑,為何獸世帶來的那塊地,土質和生長其上的動植物,幾百年間都不見改變。


    大概每個星球都有人類無法認知的事情,一如她身上的病,統統變成未解之謎。


    大型動物腳程快,不久就將千淩帶到一處湖邊。


    露天湖麵盈著淺淺月光,水麵無波透亮,如同光可見底的鏡子,將點點繁星倒映其上。


    湖邊寬敞,方圓數十米寸草不生,舉目望去似乎都是沙地,隱隱折射著月光,晶晶亮亮。


    圈際過白,無端襯得湖麵微微泛著粉光,出於對深水的畏懼,千淩不想靠太前。


    她提醒熊貓獸人,在岸邊簡單清理就行,他們兩者,不是身上長羽層層,就是茸茸獸毛,都不適合下水。


    熊貓獸人自然聽勸,牠去到岸邊,用前爪舀了水往身上潑,衝開那些泥濘。


    牠們獸人若是覺得髒,也是懂得清洗自己的,程序也簡單。


    隨意清理完汙跡,牠不能下水,後背僅僅澆濕爪子夠不全。


    千淩看在眼裏,隻得上前。


    讓牠離著水麵,離遠點坐下,千淩來到牠身後,由牠伸長了爪子捧水澆身體。


    之後千淩飛到半空,伸出翅膀,用了些力道,像毛巾一樣順著水跡掃下去。


    一遍遍,大熊貓似乎還享受上了,弄幹淨後,千淩累得想癱在地上,都忘了還身處湖邊。


    熊貓獸人背部讓她 ''搓'' 得實在舒服,一高興,轉而就抱住她的獸身站起來,輕鬆帶著她遠離岸邊。


    莫怪大家都想找伴侶了,有些事,單單一隻獸人也做不全。


    此時,牠又想起要讓對方當伴侶的事了,嗐,她什麽時候能變身呢,同樣是獸身,兩者尺寸根本不合適。


    獸人們與生俱來,便知道繁衍的信息,知曉隻當雌性變身,才能變得符合自身。


    待千淩翅膀酸軟感褪去,大熊貓已經摟著她 ''賣萌'' 好幾回,又是抱又是蹭的。


    遠方天際,月亮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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