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照峰內殿裏,耗費多日終將試煉場地準備萬全,落雲子手握卷軸,另一手輕輕摩挲,忽察一股玄意漫卷而至,不由抬眼四顧,片刻後忙不迭釋出神念。


    前後腳工夫,自淩虛閣內猛地爆出類似念律。


    二念交逢相安無事,並未出現絲毫對抗波動,顯非頭回照麵,早已認可了這樣共存的狀態;當下別無旁顧,不約而同直奔獻寶黨閉關所在的聚仙峰,彈指齊至。


    “如何,”連續舉杯停盞,“是他麽?”


    “不好說。”薛燦燦沉吟道,“穆清調用護山陣力遮住了整座棲霞峰,老奴神念進不去。”


    “莫不是小東西醒了?”


    “那夢貘幼崽?”


    “這道息處處大同。”連續自顧自說著,“除是它道夢之能外暫無他解。”


    “要不老奴再去別處探探?”


    “也可。”


    薛燦燦得令,以聚仙峰為垓心,將神念朝四下裏鋪展。後不久,落雲子如法炮製將神念罩住了整座山門,隻望在其他地方覓得蛛絲馬跡。


    殊不知那玄混道意自有玄秘,此刻鬱然勃發,雖無形無相僅可意會,卻將淨妖萬物渾然交融,內則臻於大同;外則順天應地,相與為一不分彼此。


    但教:


    百獸競騰。


    飛禽爭鳴。


    遍地生香。


    寒風轉煦。


    即便在最為人跡罕至的犄角旮旯,冬日裏的草木也紛紛抖落霜雪,搖風起舞,竟比在春夏時節更為鮮活,更具靈光。


    無一處不奧義。


    無一處無精微。


    無一處不均衡。


    是為大同。


    以元嬰老怪的修為與見識,固能察覺其中深渺,卻還無法借以追根溯源探求本真,唯見上自玄丹強者下迄煉氣嘍囉,乃至天音峰上萬千禽獸——不論有否開啟靈智,無不盤坐入靜趁機感悟。


    須知寵渡尚未完全煉化造化命盤,難以隨心掌控玄混道意,便攔不住這道意等視萬物,任其予取予求,並無厚此薄彼的差別之分。


    他寵渡能用。


    別人當然也能用。


    且不言玄混道意澤被淨妖,話說那太古符紋牽引莫測,早在出現瞬間便跨越千山萬水,波及萬妖山北,於數千裏開外的神泉宗引發了另一場動蕩。


    卻是神泉禁地裏有諸多秘府供有緣弟子修行,內有一室,四壁多有缺損,不知起於何時,又曆經了多少歲月留存至今。


    那室壁上篆有圖紋,渾厚樸拙,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全非當世常見的字樣,更有無形之力不時溢泄,蕩起陣陣元氣漣漪。


    此刻室內有人麵壁盤坐,正是神泉天驕桃柏柏!


    “此符經雖殘,但其中所蘊符意卻絕不容小覷。”桃柏柏暗自唏噓,“可惜……”


    想他原本不過尋常的雕工之子,卻因機緣巧合與眼下滿壁符經遙生感應,一步登天被宗主沈道富收為嫡傳;其後能在符道上一日千裏至如今造詣,更是全仗此經。


    可惜殘經晦奧難解,縱然常年麵壁,所悟也才堪堪過半。


    ——一成過半。


    然而僅此“半成”,卻教桃柏柏對符道的理解遠逾同儕,甚而較寵渡也不遑多讓!


    更可惜的還在於,大抵天道守衡福禍相依,自打修此符經便須發瘋長,肆意縱橫真個剪不斷理還亂,使其二十來歲看起來卻跟中年糙漢沒兩樣。


    長年鬱結終成逆鱗,觸之則怒。也就難怪不器院血戰當日,單憑寵渡那句沒頭沒尾的“道友貴庚?”就足令桃柏柏暴跳如雷了。


    偏偏修行迄今久未寸進,已不似早年那樣日有進益,明顯為某種無形的桎梏所限;若再無善法,在宗內的地位難免岌岌可危。


    “奈何能想到的法門都已試過,俱是無用。”桃柏柏攥拳咬牙,麵露忿恨與不甘,“莫非爺的機緣真就止步於此?”


    正想著,驀地裏異感陡生,卻見密室轟然劇顫,四壁經紋忽而泛起光暈,以桃柏柏的經驗來看,此即符經傳承之兆!


    且符光顯有加劇之勢,便此片刻已轉作纖弱毫芒,接著瞬轉魚肚白,又轉霞輝,轉……如此接連數變由弱到強,由淺淡到濃烈,愈發熾盛。


    恰如從牛出乳,從乳出酪,從酪出生穌,從生穌出熟穌,從熟穌出醍醐。


    醍醐最上。


    光至黃白,宛似赤日流金。


    那輝煌肉眼難視,透洞而出,引來室外連片驚呼。


    “快看。經洞有異象。”


    “桃師兄再次激發了經符?!”


    “據說符光愈盛傳承愈多,這光較以往強不止千百倍,照此觀之……”


    “不說全部,大半傳承總是有的。”


    “速稟長老。”


    “其餘人隨我護法。”


    說時遲那時快,符光流轉愈疾,猛地破壁而出,在洞頂淩空匯聚,盤桓,摶而成形濃鬱欲滴,——如一濤金色湍流也似,將無上符意隨之充盈整座密室。


    隻把桃柏柏樂得手舞足蹈,不禁以“天選之子”連聲自詡,張臂敞懷朝那金流高呼:“來吧。與我全部符意。我定不負天選,必借此次試煉正名。”


    第一天嬌是我。


    同輩巔峰是我。


    符道最強是我。


    淨妖宗那隻“紅皮猴子”踹我那一腳誓要找補回來;還有那鼻孔朝天的“小白連”,必教他俯首。


    近如四宗試煉、遠如日後揚名,腦海裏翻湧著各種大殺四方的威風場麵,桃柏柏不自覺瞪圓了雙眼,眸光裏透出的不知是興奮還是貪婪,竟比頂上那醍醐流輝更盛。


    該說不說,那流輝也似受到感召般盤旋而下;眼見著就要灌頂而入,卻擦著桃柏柏的發梢猛地拐出個詭異弧彎,直奔洞口射去。


    桃柏柏昂首閉眸靜待傳承,卻久無異感,不由蹙眉睜眼,隻見一抹尾光消失在洞口,頓如五雷轟頂,“不是衝爺來的?……不可能……不可能……”


    且不言桃柏柏木然搖頭喃喃不止,卻說那流輝如金蛇遊走,繞過洞外眾人躥上高空,其情其景正落在聞訊趕到的神泉長老眼中。


    顧不得驚異,幾名丹境強者爭相調轉劍尖奮起直追。怎奈符流速如電光,僅片刻工夫便沒入萬妖山失了蹤跡。一幹強者不敢妄入,隻得止步外圍觀望。


    “往東……”


    “該不會與淨妖宗有關?”


    “興許如此;但也可能就落在萬妖山中某處,或去了東邊更遠的地方。”


    “線索有限尚難斷言。”


    “當務之急是了解清楚回稟宗主。”


    幾人迅速折返,正見眾弟子架著桃柏柏翹立洞外。原是那符流飛遁之後,殘經黯然無光,仿似使命終了般紛紛破碎剝落,連帶著室壁開裂致使洞府崩坍。


    若非被外間弟子連拖帶拽及時帶離洞室,桃柏柏勢必山石埋身,經此一番折騰好歹回過神來,攥拳切齒望天怒號:“是誰!是誰奪我機緣?!——”隻覺胸間翻騰,壓不住一口血箭噴射三尺。


    到底前後心緒起伏太大,不堪其重,就此暈厥過去。左右弟子研丹灌藥自有一番搶救,事後又回長老問話詳稟始末,提請沈道富定奪。不題。


    卻說醍醐符流穿行於萬妖空域,倏忽百裏快如一尾流星,等閑不可視之。


    胡離雖察異樣卻不明究竟。


    眾妖王同樣難窺就裏。


    唯飛升之境如黑風老妖,方有那麽些許靈感,當即喧聲令喝:“爾等嚴守城寨不遵者殺。待吾去去就回。”言罷連走幾個瞬閃,搶在符流前頭截住去路。


    見其堪堪將至,黑風無暇細觀,急催岩漿火意,屈指成爪抓將上去。


    掌流相抵廝磨,“哧哧”有聲,激起陣陣無形威壓禁錮四周。老妖大驚,縱將火意催運至極也一時難動,亦不能止,唯有眼睜睜看著那金輝左右分開繞行兩側後再度匯流。


    “符意?!”黑風老妖轉身要追,不防斜刺裏冒出一抹熟悉氣息,——炎窟山之夜的人仙到了,不自覺掣步,任那金流遠遁不見,環顧四野未得人跡,暗歎:“好高妙的遁法。”籠袖笑曰:“道友來得好,正不知何處尋你。”


    “尋我作甚?”


    “探探口風。”


    “規矩早教你知。”


    “當真不管淨妖山?”黑風不得應答權當是默認了,接著試問,“白靈寨又如何?”


    “若斷半株草,我鏟你一座山。”


    “如此說來,圍而不攻可也。”


    “還沒有人找你?”那人仙不作回應,卻轉話鋒。


    “到底何方勢力,敢請道友明言。”


    “嘶……怪哉。怪哉。”


    餘音漸散,人仙的氣息隨之消彌。老妖笑容驟斂,掏出通紅的手掌,看著輕顫難抑的五根手指,愁上眉梢,“何來符力如此霸道?”


    以其先前顯露的遁速,這會兒拍馬也追不上了,黑風老妖釋出神念肆意探尋,驚得山裏山外驚惶難安,良久無果,隻得作罷悻悻回山,又怎曉得符流早入了聚仙峰?


    話說醍醐流光與老妖火意彼此侵蝕難免有所耗損,現下雖則柔和許多,遠不如之前那般暴躁,但餘威尚烈,麵對裹住聚仙峰的護山陣力仍自視若無物。


    正值寵渡在玄玄妙境中冥思,醍醐波瀾不驚摸進天宮洞府,自顱頂百會灌入,頓如金匙落鎖鑰,將玄奧的太古符紋瞬間解作煌煌符意,彼此絞纏,雜糅,融和,悉數化入寵渡心神。


    醍醐灌頂,寵渡忽就心神透徹一通百通,將諸般疑惑迎刃而解,當即抑不住莫名衝動,以指代筆點落虛處,作勢畫符。


    誰承想剛起個頭兒,——僅畫出一個點來,頓有陣撕裂痛感湧遍全身,寵渡猛一激靈從入靜中幡然醒轉,“哇”地噴出大口鮮血,隨即倒在石床上奄奄一息。


    當此之時,玄混道意……崩了。


    數峰之隔的棲霞內院中,蘇雪怒睜秀目謔地起身,麵上滿是不可思議,胸口起伏不定,緩過好一會兒才口喚師哥,目光灼灼地瞪著一臉迷糊的穆清。


    “師妹怎地?莫要嚇我。”穆清執手相顧目露關切,卻教自家師妹支支吾吾吐出的幾個字弄得僵立當場。


    “先、先天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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