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在做夢。


    否則這一切無從解釋。


    不過,坊間都說一旦察覺身在夢中就會自行醒轉,為何自己還在往深淵底部不斷墜落?所以寵渡又不太確信這是不是夢。


    當下還能做的,或許唯有既來之則安之了。


    此刻,那些斑駁光點明顯有所感應,紛紛圍聚過來。


    有的晶瑩飽滿,亮若星辰。


    有的灰白模糊,朦朧如月。


    有的暗淡不全,飄渺似煙。


    目力所及光斑漫天,猶如螢火將人裹在當中,仿佛在等待召喚。寵渡不由好奇:這到底什麽東西?


    既無頭緒多思無益,索性一指戳在距離最近的光點上,頓似投石入水,以光斑為垓心蕩起陣陣漣漪,周遭光景驟然變換。


    寵渡凝眉細看,登時一激靈。


    血蝠王的綠眼分身?!


    那分身正破口大罵,循著其手指的方向看去……好家夥。那裏竟站著另一個自己?!


    綜觀全局,眼前所見貌似正是圓盤解封前後自己被禁在六合血牢中與綠眼血影對峙的場麵。


    寵渡靈光乍閃,當即有了對光斑的猜測。


    為了驗證心中所想,寵渡又隨意點開了更多光點,亮的灰的暗的皆有所涉,果不其然都是過往十幾年裏見過的那些人和經曆的那些事。


    所以這些斑駁光點究竟為何物?


    ——記憶。


    光斑蘊藏著他的記憶。


    深淵承載著過往平生。


    由此與其說這是夢境,不如說是記憶之淵;抑或更為可能的是:借由深層的夢境,心神在機緣巧合之下遁入了幽暗的記憶淵藪。


    然而何以至此?


    “……莫非因那夯貨之故?”寵渡曾推測唔嘛的天賦跟睡意與夢境有關——今夜合眼前一刻不還察覺到身側漾起一股微弱的氣息律動麽?想是不知如何就中了那貨的損招兒。


    事到如今,寵渡反倒不急著尋覓出路了,索性憑著眼緣逐個點擊身邊的光斑,畢竟能以“旁觀者”的角色翻閱自己的過往,便如在看另一個人的故事一般。


    蠻有意趣不是?


    不同的場景頻繁切換,於是寵渡看到了……


    看到煉藥失敗被熏黑了一臉。


    看到堂前問對時的侃侃而談。


    看到水月洞天中上下翻飛的毒蚊。


    看到在飛鼠山率眾突圍。


    看到映月湖邊念奴兒蝶舞翩躚。


    看到昔年破廟裏與師父星夜漫談。


    看到年幼時被王二小家幫著牧羊的阿黃追著跑了三條街。


    ……


    很多畫麵刻骨銘心似在眼前,少數則被淡忘,令人或感動或歡悅或悵惘或憤懣,各種心緒紛至遝來,寵渡時喜時悲,更因其中一段記憶愴然淚下。


    那一年仲秋很不尋常,人頭大小的火石從天而降密如雨下,砸得整個荒原千瘡百孔,將無數飛禽走獸盡作飛灰。


    許是因此,冬天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早一些。食物的短缺令獸群不得不跨領地瘋狂搶食,往往由此引發血腥爭鬥。


    其慘烈程度又以狼群之間為最。


    便在某個被天石砸出的深坑邊兒上,一頭母狼正四肢發顫喘著粗氣,將一名瑟瑟發抖的男嬰死死護在身前,與另一群瘦弱黑狼對峙。


    這母狼體形巨碩,若能站立起來比人還高;前額上一輪藍色的彎月印記;雪白的狼毛本自光亮潤澤,此刻卻被汩汩鮮血染紅。


    熱血順著毛尖滑落,滴在雪層上暈開來,形似寒冬裏迎風綻放的紅梅。


    周圍地麵橫七豎八躺著不少狼屍。


    男嬰則幾乎赤條條,僅一片破舊的碎布勉強裹身,在這冰天雪地裏凍得渾身烏紫,早已無力哭鬧,隻不時朝那顆雪白的狼首望上一眼,迷迷糊糊仿佛隨時會閉眸睡去。


    嗷嗚——


    乍起的嗥叫吹響進攻的號角,群狼奔襲轉眼突至近前。


    當先一隻縱躍而起。


    白狼微微側身,閃避瞬間一口咬穿其脖子,順勢扭頭急甩,將那狼身把撲上來的第二隻黑狼打飛出去;卻不防被斜刺裏衝出的第三狼撞個趔趄,眼角餘光中第四隻狼緊隨其後呲嘴獠牙咬了過來。


    白狼就地一滾。


    四狼飛躍而過。


    錯身當口,四狼在上,露出肚腹;白狼在下,反占地利,將鋒銳的前爪照其柔軟的肚皮劃一下,一劃即破,——紙糊的也似。


    且不言四狼肚破腸流溢了滿地,卻說三狼衝撞得手後並未乘勢追咬,反借力急停轉向,直奔男嬰而去。


    丈許開外,白狼急得聲嘶怒吼,猛勁爆發力透雪層,後腿一蹬連雪帶土蹬起一片土石飛揚,內中正有指甲蓋兒大小一塊碎石閃擊身後,不偏不倚洞穿第五隻狼的左眼入其顱內。


    說時遲那時快,三狼飛速迫近,鼻息已然噴在男嬰臉上,看準了朝其脖頸咬去;冷不防吭哧一聲咬空,隻覺周遭光景宛似時光回流一般往前飛逝,倏忽間離男嬰越來越遠。


    原是白狼後發先至,咬緊三狼的尾巴死不鬆口,將其甩起半空,站在男嬰旁邊急打轉。


    第六隻狼。


    第七匹狼。


    第八隻狼。


    ……


    前後僅三兩圈,從四麵八方圍剿而至的黑狼被盡數掃飛,莫能進前;若非狼尾斷裂,白狼必然多轉幾圈,隻可憐三狼“嗷嗚”哀叫著落進石坑裏摔成肉泥。


    十五狼。


    十六狼。


    十七狼。


    ……


    廿八。


    廿九。


    卅。


    ……


    最後一隻黑狼在嗚咽聲中抽搐著斷氣兒,反觀母狼同樣渾身浴血,仿似一身皮毛本非雪白、而是赤紅,那斑駁的幾許雪白才是點綴其間的雜色。


    雪麵上綻開的“紅梅”愈發鮮豔了。


    趁血還熱乎著,白狼在地上翻來滾去擦了擦,在確認男嬰一息尚存之後,開始警惕地巡查戰場,但凡見那似未死透的便照其脖子補一口。


    又去往坑邊——她可沒忘有幾匹黑狼掉下去了死活不知,盯了片刻察無異狀,這才叼起男嬰一瘸一拐地忍痛速撤。


    其涉曆之老練,經驗之豐富,生性之謹慎,據此可見一斑。


    “有朝一日若有幸再遇,我必奉汝為母。”寵渡不覺噙淚跪地,望著那抹漸行漸遠的模糊白影鄭重稽首。


    如若無此白狼,我寵渡縱然免被凍死在冰天雪地,也逃不過森森狼牙,焉能活至今日?


    狼媽於我恩同再造。


    狼媽深恩天高地厚。


    所以這一拜並非矯情。


    所以這一拜絕不可少。


    非但必要,且不足以謝其萬一,因為另有更多與狼媽有關的記憶片段令人動容:將寵渡依偎在懷任其取暖,馱著寵渡四處覓乳,引導寵渡初次嘯月,采集狼毛聊作繈褓,在一幹狼崽子搶奶水時對寵渡的偏愛……


    及至狼媽托孤,寵渡方才回歸人族世界,從此與老頭子浪跡天涯遊戲人間,看著逐漸模糊行將消散記憶片段,不由的再叩稽首。


    這一拜還謝狼媽。


    這一拜也謝師父。


    寵渡擦掉臉頰上的淚痕,深吸兩口氣緩了緩心虛繼續查閱,誰承想一段意外之喜竟解開了一直縈繞於心的某個不大不小的困惑。


    在那段渺遠的記憶中,寵渡在路邊給老頭子留刻暗號時巧遇了躲在石頭後一名五六歲的小姑娘。


    女孩兒正遭人驅趕。


    寵渡花言巧語一番糊弄將追來的村民騙去遠處,將女孩兒救下,溫言安慰道:“好妹妹別怕。現下沒事了。”


    “多謝小哥哥搭救。”


    “他們為何趕你,又緣何叫你‘妖女’?”


    “小哥哥……不覺我樣子很怪麽?”女孩兒囁嚅著,見寵渡搖頭便透出幾分喜色來,“我一生下來爹娘便不要我,是姥姥將我抱回山中養大的。聽說這裏是爹娘住的地方,我一直想來看看,所以這次下山就故意跟姥姥走散了偷偷尋過來。”


    “那見到爹娘沒?”


    “聽說早搬走了。”小姑娘搖搖腦袋,“我心裏委屈,沒忍住就哭了。”轉而又笑逐顏開,“卻引來好多蝴蝶圍著我飛。那些伯伯嬸嬸見了就被嚇著了嘛,又見我這副模樣,便當我是妖怪。”


    “黑是黑了些,”寵渡哈哈大笑,“不過很標致呢。”


    “真噠?!”小姑娘猛睜雙目,眸子裏異彩紛呈,“就是咯。就算是妖怪也不全是壞的嘛。比如姥姥,還有寨子裏的兄弟姐妹,都待我很好很好。”


    “如此言來,姥姥是妖?!”


    “哎呀。”小姑娘忙不迭捂嘴,“說漏了。”


    “無妨。哈哈哈哈……”


    “小哥哥貌似一點不怕呢。”


    “姥姥人呢,可會來尋你?”


    話音甫落,卻見一道玉白魅影悄然落在近旁。小姑娘歡叫著飛撲上前,喚道:“姥姥你可來啦。是這位小哥哥救了我哩。”


    “這就是你姥姥呀。真好看。”


    “你是誰家男娃?小小年紀嘴兒倒是甜。”素衣美婦轉望女孩兒嗔道,“你個小妮子翅膀硬了?還不隨我回山?!”


    “小哥哥……”小姑娘拗不過,一隻小手被美婦緊緊攥著,一步一回頭高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寵渡。”


    “我叫奴兒。念奴兒。”小姑娘露齒歡笑,另一隻手舉過頭頂連連揮舞,“渡哥哥。後會有期喲。”


    隨著二人一溜煙消失不見,記憶的畫麵開始扭曲消散,徒留那句“後會有期”兀自飄蕩耳畔,令寵渡呆愣半晌。


    這竟是自己與念奴兒的初見?!


    “難怪萬妖山中相遇時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原來我與那丫頭早就認識。”寵渡喃喃,“映月湖邊姥姥看我時也神色奇怪,想必當時就一眼認出我來了。”


    可為何自己對初遇這段經曆了無印象?


    是了……彼時年方八歲,離開那座小山村不久後自己便生了一場大病,險些被一陣高燒奪去小命;按老頭子的說法,正是“妖風邪氣”侵體所致。


    卻也因禍得福,就此生出氣感步入玄門。


    一念及此,寵渡釋然。


    隨即一道靈感冷不丁蹦將出來:不論狼媽護犢還是山村初遇,兩段記憶都實打實地存在著,卻從未被想起來過。


    由此是否可以推斷,人之所見所聞必不會“雁過無痕”,奈何某些片段埋藏太深,不容易回想起來罷了,隻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恍惚。


    若真如此,那這十幾年來還有多少記憶是看似被忘卻實則有跡可循的呢?


    比如……關乎爹娘的。


    這要回溯最初。


    要不就從娘胎那會兒開始?


    所幸看過這麽久這麽多,寵渡好歹也摸索出了些許門道:那最亮的光斑對應著新近記憶;灰白的當屬稍久之前的經曆;而越是暗淡殘缺的,所截存的故事則越是久遠。


    寵渡閉眼籲氣,心中念念有詞。


    良久,忽而從下方傳來隆隆悶響,連深淵也隨之輕顫;與此同時,深淵底部泛起綠色光芒,勾勒出一道清晰輪廓映入寵渡眼簾。


    那是兩扇門。


    隻此二門便占據了整個深淵底部,足見其磅礴。此刻撞擊愈發急促,劇烈,顯見門後封存的絕非什麽令人愉快的經曆。


    寵渡心知壞了:隻因欲窺最初的記憶,故而招此異動,二者之間必有幹連與感應;如今再想掐滅念頭已然晚矣。


    沒來由一股驚怖懼意攫住心神,寵渡立時動彈不得;偏那片綠光卻令人如沐春風倍覺溫暖。


    便在這恐懼而又期待的矛盾煎熬中,淵門轟然洞開。


    ——砰——


    整個深淵應聲劇顫,開始塌陷。


    從淵門的破口處,團團黑焰騰騰而起,洶湧翻滾著朝寵渡直撲而來。


    前後腳工夫光芒萬丈,一棵參天大樹瞬息拔高,直接撐破淵門,勃勃生機催化出盎然綠意飛速漫卷,欲作牢籠將黑焰包裹,籠罩。


    樊籠將成未成,黑焰一分為二,二分為三,三分萬千,化作無數道黑氣狀似蛟龍,與樹枝兩相絞纏,侵蝕,吞噬,消解。


    饒是綠樹枝繁葉茂,仍有那麽幾許黑氣泄出樹籠,雖然很快被綠樹逐一捕獲,到底攔不住其中一絲絲舔在了寵渡腳尖上。


    心神,觸之即潰。


    丹穀山洞中,寵渡驟然睜眼,彎腰一道血箭飆射出口。


    那血……正正落在圓盤與圓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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