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賊’。”戚寶猛然大喊,“快跑。”


    “死胖子嘴真臭。”


    “跑不跑爺不曉得,要你嚎?!”


    “再不跑就走不了了。”戚寶還想勸。


    “笑話。有宗規約束,真以為他敢下殺手?少在那兒危言聳聽。”


    “這都沒燒死他,確是運氣。不過要破火獄頗費手腳,想來那魔頭也耗得差不多了。”


    “強弩之末虛張聲勢。”


    “那死胖子必是想到此節,看似為我等考量,實則害怕魔黨失利,故而出言相惑以期蒙混。當真陰險。”


    “若依其言,反中奸計。”


    “正該一鼓作氣鎮殺魔頭。”


    “看。死胖子啞火了。”


    “胖爺怎不接著勸?”趙洪友笑問。


    “一片好心被當驢肝肺。”戚寶無奈搖頭,“一群草包自尋死路,那就毀滅吧。胖爺累了。”


    “哎?!老魔動了。”金克木驚叫。


    自火獄破滅至此,寵渡終於有了動作,微轉脖頸望著“屠魔”陣營後方,澄明的眸子裏看不出半分喜怒;隻一眨眼間,僅留下兩道腳印,深達寸許——那是驟發猛力時硬生生踏出來的。


    寵渡消失在原地。


    塵灰輕揚。


    殘煙飄蕩。


    花草倒伏。


    所有動靜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宗文閱三人所在的位置,沿途道眾隻覺勁風刮麵眼前一花,循跡細看時,那抹熟悉的赤紅身影已躍起在童泰跟前。


    世界在這一刻仿似靜止,整個不器院頓陷死寂,隻那揚起的魔刀斑駁陸離;下一刻,畫麵破碎,魔刀在空中劃出一片殘影。


    不及彈指的工夫,刀尖磕地彈起。


    ——砰!


    刀尖所觸,刀尖所向,偌大的扇麵內大地瞬為焦土,沒有煙氣,不見火光,甚而連糊味兒也聞不到半點,直接黢黑一片。


    三尺深的扇坑內,軟土也好、頑石也罷,草木也好、屋簷也罷……但凡刀意所及皆作飛灰。


    卻見童泰跪於坑中,衣袍盡碎身黑如炭,須發全無隻得烏溜溜黑黢黢一個禿頭頂著,雖不知在刀落瞬間動用了何種保命手段,似也有出氣兒沒進氣兒了,咳噴一道黑煙後旋即撲倒在地。


    另二人一早連滾帶爬遠遠跳開,各據一側。


    葉舟盯著少卻一角的漆黑衣擺。


    宗文閱晃了一眼殘破的褲管。


    不經意的一瞥,令二人口幹舌燥四肢俱顫,抬眼時正見寵渡單手提刀緩步行來。那張麵無表情的臉盤上,鑲嵌著怎樣一對眸子啊!


    古井無波,如看死人。


    葉舟抖落滿地雞皮疙瘩,宗文閱身不由己打個冷顫,二人終能斷定:從此刻開始,鬥法再不似先前那般小打小鬧了,對麵那個男人已然動了真怒。


    ——會死人的。


    後怕,羞怒,不服……更多則是忌恨,各種思緒紛至遝來,二人心間五味雜陳,同聲暴喝強振精神。眼見周遭地麵坑坑窪窪,又多阻擋,輾轉不甚便利,兩人對望片刻,紛紛縱躍屋頂。


    不意落腳再看時獨不見寵渡蹤影,隻平空一卷冷風吹得腦勺發緊,葉舟當機立斷急急側跳。


    果不其然,兩腳剛離屋脊,便聽哧的一聲輕響,眼角餘光中,自己先前落腳的地方,那半爿屋子連瓦石帶土木盡作黑灰。


    漫天餘燼中,葉舟淩空轉身,順將巴掌大一個物件拋起,起手指時,體內靈力驟然清空,卻教金光大綻,那物件兒迎風暴漲,瞬息厚逾七尺。


    “師尊此是何物?”


    “此物名為‘威虎盾’。”何侍勞撚須應道,“乃一護身法器。於我略顯雞肋,卻正堪你用。權作為師給你的歸元賀禮吧。”


    “多謝師尊。敢問有何妙用?”


    “分守八方合當一麵,水火不侵可抵千鈞。但祭此盾,同境之輩拿你難奈何。”


    昔日何侍勞贈禮的畫麵在葉舟腦海中一閃即逝,後來諸多經曆也證實其所言非虛,不管局麵如何危急,隻要祭出此盾總能護得周全以待援兵,或尋機脫困乃至逆勢反殺。


    遠的不論,且說數月前炎窟山妖人鏖戰,早在寵渡下場前,正是憑借此盾,葉舟為眾人爭得喘息之機;再如宗文閱先前所放符火,若是易位而處,葉舟自問無虞,斷不似寵渡那等狼狽。


    也就無怪葉舟信心爆棚,切齒惱道:“不是能耐麽?有種來破吾盾試試。”殊不知並非水火不侵,而是水火尚未達到“能侵”的份兒上。


    而寵渡這半式原本名曰“道高三尺”,可吞噬對方手段再以十倍之力反打回去,其意境還遠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上。


    簡言蔽之,此式遇強則強。


    想他三人之前聯手絕招直接燒穿地戶,何等威勢!卻教魔刀吸收殆盡;不止如此,內中所蘊火土二氣相比初時更翻了三番還多,因寵渡僅習得半式無法釋放,故被盡數鎖於刀身。


    寵渡至今雖隻揮斬兩次,卻足可見那刀身所封印的力量已到了何等恐怖的程度,威虎盾縱非等閑,又豈能扛得住?!


    說時遲那時快,刀鋒瞬至。


    葉舟雙臂擎盾,硬往上頂。


    寵渡在上。


    葉舟在下。


    以上打下本占地利,刀式又那般霸道,刀身落下來不過略作頓滯,片刻後同樣哧的一響,卻見金盾一分為二,在刀意的瘋狂侵伐下,肉眼可見地分解,崩裂,消融,最終煙消雲散。


    反是葉舟其人身在半空,腳下虛浮無以承力,在刀盾相觸的刹那便受不住金盾上傳來的反震力道,一早似顆炮彈般砸穿屋頂猛摔在地,免被隨即而至的刀意灼成飛灰。


    “我***肏。”金克木看得血脈僨張,壓不住心間震駭猛爆粗口,“老、老魔原來這麽強?!比我料想中還高了十萬八千裏。”


    “你以為的自是你以為的。”戚寶昂頭挺胸笑容可掬,狀似爭勝凱旋的鬥雞,“先前不解我言,如今可明我意?”


    “是該跑路啊。”


    “可惜那幫鱉孫不領情。”


    “不過,”葉紅魚捂嘴淺笑,“若老魔一心留人,他們跑得了麽?又能跑去哪兒呢?”


    “要不要勸勸?真被老魔搞出人命也不好交代。”


    “要去你去。”戚寶滿臉戲謔,“胖爺還想多活兩年。”


    “這當口誰敢去觸老魔黴頭?”


    “遑論眼下?以後都不敢把他惹毛了。”


    “還好……”阿狽喃喃慨歎。


    “是啊。”貪狼曆來自認腦子不好使,當下卻也聽出了自家兄弟的弦外之音,“咱幾個與這等人物竟是一夥兒的?!哈哈哈哈……”


    春風亭魔眾如沐春風,寵渡這邊也已穩穩落地,旋身走向葉舟跌落的木屋。沿路道眾無不噤若寒蟬,如避瘟神般紛紛讓行,生怕寵渡一不順眼隨手一刀剌在自家身上。


    那誰頂得住?


    這魔頭實在太可怖了。


    當前局麵,除了長老宗主之流,這不器院裏裏外外已無人有本錢插手此事了——也沒人敢插手。君不見那刀身仍自凶光熠熠,顯然還封存著至少六七成的力量。


    外人是無法插手。


    當事者卻無從脫身。


    正欲抬腳跨門時,冷不丁破風聲起,寵渡頓腳仰頭稍稍後傾。斜刺裏一束流光貼脖劃過,把寵渡垂鬢青絲削去縷許。


    嗡……


    門框上,紙符輕顫。


    “魔頭。”房頂上突起叫囂,“莫非忘了你宗爺爺?”


    “宗師兄咋想的?”


    “不趁機跑路反而強出頭?!”


    “你們懂個屁。這時候要是跑嘍,以後誰還死心塌地跟著他?放心。頂多挨頓胖揍,絕不至於就此死了。”


    “那魔頭氣焰正熾,下手不知輕重。咱們便是略微蹭上一刀怕也吃不消,緣何篤定宗師兄能活?”


    “一看就是新來的。”


    “怎講?”


    “哼。不知宗師兄背後站的是誰?”


    “誰?!”


    “那可是——”


    喁喁私語淹沒在宗文閱厲聲喝罵中,“魔頭。滾出來見我。”


    寵渡行至簷下,冷眼相望。


    宗文閱見他隻觀不言,叫囂得愈發厲害,“本宗傳承千載,貴為四方玄首、道門聖地,與你邪魔外道最是水火不容。真以為仗此魔器就能肆行無忌?有爺爺在,便容不得你這魔頭恣意逞凶。”


    看似義正辭嚴,實則慌得一批,宗文閱並非不想逃,一則事關麵皮,一則沒把握走脫,偏偏打又打不過,隻能提聲壯膽以圖將心底懼意驅散一二。


    想他宗文閱也抱有大腿兒,——還是很粗很壯的一條,按說不至於當下這般落魄;叵奈那位主兒實是隨性了些,做事全憑喜好,根本無所謂“大局為重“,日前與他上稟今日安排時,丫的隻笑而不語,來不來救場未曾給個準信兒。


    狗日的。


    宗文閱一邊暗罵,一邊誠心祈禱:祖宗唉。你可千萬要來。


    孰料千算萬算卻不知這番侃侃大言著實冠冕堂皇,竟如星火一般燎原開來,燒得院中不少弟子熱血沸騰,卻懾於寵渡魔威無敢吐口表露,隻在暗裏為宗文閱鼓勁。


    “師兄好氣概。”


    “邪不勝正。”


    “吾道必勝。”


    “休教這魔頭欺我輩無能。”


    “總有人奈何他。”


    縱無言語,但雙雙灼熱的目光卻傳遞著莫名的力量,無形中積聚起來賦予人底氣,進一步催生出足量的膽色。


    猛然間,宗文閱懼散如潮退,仿佛腰杆子也直了些,望寵渡並指呼喝:“莫說童泰與葉師弟,便是爺爺我,你也殺不了。可笑你不知爺爺什麽身份,竟也敢得罪。”


    寵渡依舊不應,一副冷若冰霜的神色足以無聲勝有聲。


    小爺不找你還自罷了,你卻自己送上門來?事到如今還以為小爺跟你過家家不敢下死手?一手下敗將喪家之犬,也敢妄論身份?


    你什麽身份?!


    閻王欽點,人仙難保。


    寵渡不為所動反而作勢欲跳。宗文閱倒吸冷氣,瀕死的懼意複如潮漲般瞬時吞沒身心,渾身上下唯有嘴皮子還能哆嗦,“爺爺爺、爺爺背後可是……”


    ——轟!!!


    緊隨一陣炫目華光,幹天一聲巨響。待適應了那光線,所有人循聲定睛,得見屋頂上宛如定格的一幕,登時瞠目結舌。


    上有寵渡魔刀高揚。


    下有宗文閱瑟瑟抱頭。


    中間不知怎麽隔了一縷頎長人影:左手負腰,右臂架刀,螓首高昂長發飄飄,一襲素衣上白光瑩瑩,某種玄奧難明的陣紋時隱時現兀自流轉。


    “連、連師兄?!”


    “是連師兄。怎把他給忘了?”


    “天可憐見。咱們還有連師兄。所謂一物降一物,如今看來,吾輩之中興許就他能壓製那魔頭了。”


    “不是‘興許’,而是穩壓一頭。”


    “為何?”


    “傻呀。自己看。”


    “果然邪不勝正。”


    “請連師兄主持公道。”


    “請連師兄主持公道。”


    “請連師兄主持公道。”


    不知是誰帶頭,“屠魔”道眾山呼海嘯紛紛作揖。宗文閱有了靠山,絕處逢生再無驚怖,待眾人靜默後躬身高呼:“請師兄率我等誅邪伏魔。”


    寵渡終於有所動容,因為連續架刀的手臂絲毫無恙,旋即蹙眉與對麵那雙噙滿笑意的眸子對望著,說了暴怒以來的第一句話。


    ——“你要護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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