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十字劍光引發的震動破去了山體間微妙的平衡,抑或本就是這場大地動之後的餘震,顛簸非但未曾減弱,反而驟然劇烈起來。


    外間三老到底是丹境強者,雖也意外,章法卻絲毫未亂,一朝禦劍升空,所受波及便不足為慮,隻需避開落石即可。


    相對而言,這些落石對寵渡的威脅可就大了,從高不見頂的虛空墜下,便是小如鴿蛋的石子亦可造成極大殺傷。


    為免曝露行跡,也不能有太大的動作,寵渡唯有死死護住腦袋,至於背後其他部位,砸就砸吧,反正皮糙肉厚,頂多疼點兒。


    好在運氣不錯,直接砸在身上的碎岩極少,也小;倒是觸地反彈或濺射過來的土石多些。


    好在都被覆在身上的那層厚土卸去過半力道,一時也無甚大礙。


    更因此將寵渡蓋了個嚴實,分明一層天然的掩護,若不等煙塵散盡後細看,誰能料到那土堆下還埋著個人呢?


    也是在這段空當裏,彌漫的煙塵中蠕動起一團佝僂人影,踩著落石墜地的啪啦聲,悄悄潛行至河岸的亂石堆中藏了起來。


    經此一通折騰,地動漸弱,冷不丁哢啦一聲巨響在開闊的空腔內回蕩開來,卻不知何處山體又被震塌了。


    此後萬籟俱寂,腳尖觸地的聲音清晰可聞,三強者落腳於兩岸的殘垣斷壁間,鎖眉四顧。


    “你向來冷靜,適才怎恁般衝動?”銀發老者剜了“藍衣”一眼,“險些壞了本門大事。”


    “這從何說起?”紅須長老岔道,“依我看,一劍劈死方是解氣。”


    “不,是我草率了。”“藍衣”略顯懊悔,“此子頗為不凡,就算不能為我所用,但若能問出一應秘法,足可彌補此番損失,宗主麵前自好交代。”


    “正是此理。”


    “如此說來,還輕易殺不得?”紅須長老微愣,“可人呢,該不會真被一劍劈死了?”


    “這賊殺才賤命一條,豈會易死?”


    “先前明明還有些氣息,這會兒卻不見半個影子。”


    “這廝奸偷雞摸狗慣了,邪詭詐得很。萬不可托大,免叫他耍詐走脫。”


    “娘希匹。”寵渡聞言哭笑不得,“小爺不過一介嘍囉,你哥兒仨卻這般小心,至於麽?”


    殊不知對“銀發”此話,其餘二人也是深以為然。


    從當初夜盜靈酒經叩賞之夜至此番奪寶血戰,因那所謂“奸邪詭詐”,金烏弟子明裏暗裏已在寵渡手中栽了不知多少跟頭。


    加之寵渡異寶在身,金烏三老“投鼠忌器”,故而縱有絕對碾壓的實力,也不免掣肘,不好硬來。


    “那究竟如何是好?”


    “甕中之鱉矣,不必急此一時。”銀發老者沉吟片刻,“咱們盯緊即可,等煙塵散去探清楚了再下。”


    敵不動我不動,局麵就算暫時僵住了,正等煙散。


    聽聲細辨,寵渡在腦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對麵三人的站位:各據一方勢成犄角,任何風吹草動盡收眼底;再加上慎之又慎,自己何處可覓生機?


    心頭翻江倒海,卻不敢妄動,寵渡隻能將呼吸壓得更低,跟萬年老龜一般趴著,整個身子漸漸麻木。


    人被壓得喘不上氣,撐著。


    汗珠滾動麻癢無比,忍著。


    汗滲血口刺痛難當,受著。


    好在突發異況分散了精力,不至於一心去感受那痛楚:地麵竟再次顫起來。


    但這動靜是如此細微、弱近於無,以致一時間竟然避過了三名強者的感知。


    寵渡之所以有警覺,全因為側臉趴著,耳朵緊貼地麵;原以為不過又一場餘震的前兆,過了片刻才嚼出些許異樣。


    聲音窸窸窣窣,略顯雜亂,與其說是餘震,不如說是亂步聲——也不似人來,更像是……獸群奔襲。


    可這地底深處,何來獸群?


    具體如何,也不能用神念細探。


    畢竟修為到了玄丹這等境界,大都備有感應神念的手段,眼下強者環伺,寵渡當然不會冒此奇險。


    “會是出路麽?……隨機應變就好。”寵渡正想著,便聽下遊方向的銀發老者忽地開口。


    “這廝太會躲了,我竟有種不詳的預感……夜長夢多,你兩個可有善法?”


    “來口風不就快了?”


    “不妥。”“藍衣”擺擺腦袋,“風可散霧,卻也能吹起更多沙塵。如此下去,幾時看得明白?”


    “那……用火?”


    “咦?!竟忘了這茬。”


    “就用火攻,還得是丹火。”


    三人大喜,寵渡卻叫苦不迭。


    顧名思義,這丹火即玄丹之火,也叫“三昧真火”,不論妖族還是道門,總要到結丹之時方修得此火,常用於熔煉和溫養靈器法寶。


    其勢變化萬千,強時堪比焚天烈焰,弱時可如煨粥文火,非尋常之水土可滅,端的厲害。


    若此時在這河道中燃起丹火,縱有厚厚一層土石阻絕,也撐不多久,寵渡確信不消幾息自己便會被熏成烤豬。


    “我來、我來。”紅須長老興致勃勃,一副慣能縱火的模樣,掐指撚訣於胸前,剛吸飽氣,卻聽側後方陡起一陣破風聲。


    老者循聲側首,見一片模糊灰影直撲而來,驚詫之餘,順勢將憋在胸間一口丹火噴了出去。


    嘭——


    丹火爆燃,一路燒將過去,當先把一張巨大絲網燒作飛灰,隨即裹住了一坨扭動的肉團。


    嗷嗷淒鳴中夾雜著“吱吱”的磨牙聲,熊熊焰光下,周遭數十丈內豁然大亮,目力所及,全是同樣的八腳妖物。


    而在火光照不到的昏暗中,盡是躁動不安的剪影,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不知凡幾。


    “何來這麽多蜘蛛?!”


    “定是先前餘震鬧的。”


    “慘了!司徒小子他們……”


    其實單蛛妖力並不強,卻恐怖在量大,縱是三強者亦不免頭皮發麻,遑論其餘傷殘弟子,隻怕片刻間骨頭渣子也不會剩下。


    果然,短暫的慘叫淹沒在興奮的蛛鳴中,此後河道上遊再無人聲。


    “都是那賊殺才害的。”


    “等問出秘法,定將他千刀萬剮。”


    “速戰速決,想來淨妖宗的人也快到了。”


    人蛛大戰,即刻爆發。


    想是久居地下,此間蜘蛛全然蛻作灰白色,遠攻可吐毒網,近戰有八腳鋼針,又善縱躍,若僅僅一隻,怕是開胃菜也算不上。


    奈何毒蛛如潮,無窮無盡,三老深陷其中,縱然殺得七進七出,一時卻難自拔。


    “怎地忽然就亂起來?該不是詐我?”寵渡雖聞金戈交擊之聲,仍不敢動,隻借眼角餘光瞟見火躍動的光中亂影紛飛。


    “竟不似作偽……”寵渡既驚且喜,猛聽得砰砰連響,循聲隱見成片殘缺蛛屍掉下穀來,“真天助我也,降此‘奇兵’。”


    曙光初現,卻未到最佳時機,不過好歹能活動下僵硬的筋骨了。


    寵渡小意側過身子,朝河道邊亂石堆裏望了一眼,猛聽得銀發長老喝道:“當心那小子乘隙走了。”


    “這賊殺才給蜘蛛塞牙縫也不夠,敢出來才怪。”


    “莫要僥幸,遵行便是。”


    三人本就禦劍在空,先後跳出戰圈,且鬥且避,總在兩側河堤附近遊弋,一隻眼緊盯蛛潮,一隻眼瞅著河穀,謹防寵渡伺機開溜。


    “正愁你們不來哩。”寵渡強壓喜悅,瞅準三人分神的空當,並指低喝:“疾。”


    話音甫落,殘垣角落裏猛地躥出黑影,往崖邊埋頭就衝,如鬼似魅,“刷”一下已奔出數十丈遠。


    “不好,賊殺才跑了。”


    “神行符?!”


    “果然猜出崖下有通路麽?”銀發老者提腿頓挫,腳下劍光飛射迫開蛛群,拔身急追。


    那黑影作人形,借符神行快至毫巔,幾息便穿越後半截河道,縱深一躍墜崖而下。


    按說丹境強者禦劍行空更快些,奈何沿途要避開射來的毒網與跳襲的蜘蛛,卻是慢了半拍,及至衝出懸崖這才無有阻滯。


    此時崖下,那人影隻得一個模糊輪廓,銀發長老猛壓劍尖,飛出裏許才堪堪追上,剛搭其肩便覺手感不對;扳過身來一看,頓時微愣。


    石人……


    “傀儡符?!”銀發長老立馬反應過來,望著眼前毫無生氣一張土臉,再不複此前雲淡風輕,“不好。”


    被人調虎離山,“銀發”氣衝鬥牛,怒喝聲中一掌拍碎石人,借力調轉劍頭,逆風直上。


    而早在此前,——也就是銀發長老下崖瞬間,寵渡骨碌碌翻起身,朝著河道上遊拔腿就跑。


    歇了這麽久,先前服下的藥散又完全化開,寵渡因此多少恢複了些,輔以神念探路,放開手腳衝刺,當真跑出了逃命該有的氣勢。


    人在地麵飛,魂在後麵追。


    河道中並非沒有蜘蛛,最開始僅有幾隻迷路進來的;但到了這會兒,迂回改道的、失足滑下來的、遭同類擠下來的、被打下來的……林林總總竟也不少,都跟在寵度屁股後麵吃灰。


    對此,岸上二老無所察覺,畢竟憑銀發老者的遁速,其他方麵暫且不論,單是追擊一介嘍囉,還不是手到擒來?


    所以在傀儡石人詐逃之後,再無人關注河穀內的動靜,隻一門心思對付毒蛛。


    直至那道熟悉的遁光升上崖來,二老晃眼乍看,獨見銀發老者,頓有些不明所以,正想問人在何處,便聽“銀發”吼道:“都閃……”


    言未畢,一劍炫光蕩盡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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