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空腔內起霧了。


    稀薄的雲氣反射著躍動的火焰,透出詭異的綠光,順著地勢彌漫鋪展,恍如蜿蜒在草叢裏獵食的毒蛇,悄無聲息,散發著一股淡不可察的辛味兒。


    這是寵渡第二次見識真界。


    回想當日,吳勝的電刀淩厲迫人;而眼前這方真界雖無此氣勢,卻陰冷刺骨,且更為壓抑,明顯透著一抹經年打磨的沉厚,其靈壓稠密得如同一潭泥沼。


    “是司徒長老?!”


    “身子都變綠了,是他沒錯。”


    “咱們破境不久,奈何不得這廝;但司徒長老歸元多年,防不勝防之下,必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氣焰一度被寵渡壓製,忽見救星如蒙大赦,金烏弟子侃侃而談,一片歡欣鼓舞,評頭論足的樣子就好像身後那尊“殺神”已淪為過往雲煙不足為慮了一般。


    “想來這幫人暫時作不得妖了。”寵渡渾不介意,隻把目光越過前方的人群,同樣落向了霧源所在。


    這一刻,靈力攢聚元氣,顯化著第三口井。那井口徑長丈許,與前兩口井呈“品”字形排布,絮狀的雲氣正不斷地從井內升騰,飄離。


    朦朧的煙雲,勾勒出一道模糊人影。


    “上來就開真界,連司徒長老也覺得棘手麽?”


    “老實說,就這靈壓我都覺得吃力,忍不住想趴地上,但那小子竟還直挺挺立著。”


    “他身板兒硬,扛不住才稀奇哩。”


    “也不知勝算幾何……”


    司徒奮立在垓心,全身由內到外都染成了綠色,——毛發亦不例外!整個人看似神色如常,實則憋屈到了極點,心中恨意如刀,早把寵渡剮了千百遍。


    丫的拳腳非凡還罷了,再不濟咱也能走上幾招;偏偏皮糙肉厚,身法還鬼魅得很,再配上那把一看就非凡品的烏黑古刀……鬼知道還有什麽壓箱底的手段沒使出來?


    難哪!


    那邊站著的,真是一個差半步才破境的煉氣嘍囉?自己堂堂假丹長老,居然開了真界……嗬嗬,往日裏迎戰同境對手也不過如此了。


    “狗娘養的。”司徒奮本就鬱悶,見門眾仍自呆立原地不挪窩,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切齒吼道:“一群草包!不趕緊跑還杵那兒作甚,等著投胎?”


    經此喝罵,眾人幡然醒悟。


    “長老,我等還能戰。”


    “對,咱們也開真界。”


    “屁話!你幾個的真界有沒有用,自己心裏沒點兒數?”司徒奮恨鐵不成鋼,“這賊子並非易與之輩,本長老親自動手,爾等速速退下。”


    “這……”


    “我看還是撤吧。”


    “對,被那毒霧沾上就麻煩了。”


    “不論怎樣,可算解脫了。”


    “解脫?還不知這尊殺神放不放人哩。”


    不論司徒奮如何催促,一幹弟子都置若罔聞,反不約而同看向寵渡,倒像他才是頭頭一樣,沒他發話,無敢擅動。


    司徒奮那頭兒氣得跳腳,寵渡這邊啼笑皆非,“都盯著小爺幹嘛?腿兒長在你們自己身上,要滾趁早。”頓了頓,接著說:“不過嘛……”


    乍聽前半句,眾人喜上眉梢,扯身就走;跑沒幾步卻聞話鋒急轉,心頭陡然一沉,下意識就刹住了腳,驚恐地回過身來,眼巴巴把人瞅著。


    “不過什麽?”


    “你、你小子還要放什麽屁?”


    “說話不算數,是不是爺們兒?”


    “有種就給個痛快,別他媽磨人。”


    “聽小爺一句勸,別再摻和進來,也別想著背後捅刀子。”寵渡斂了笑,“否則,休怪小爺刀不長眼手下無情。”


    眾弟子唯唯諾諾未曾多言,跌跌撞撞出了真界,躲在暗處瑟瑟發抖,不時將目光投向戰圈,滿臉怨懟。


    “哥兒幾個真就這麽看著?”


    “嘿嘿,這小子還是太天真。”


    “先療傷再找回場子。”


    “倒不必直接上手,隻要瞅準機會助司徒長老一臂之力,回頭也能少挨些責罰。”


    “柳師妹言得是。”


    一堆人這廂密謀,寵渡卻咀嚼著先前的一幕,“……怎地都繞著走,這霧到底什麽貓膩?”


    看準了霧區邊界,寵渡信手一拋,短暫的破風聲過後噌的一響,一柄樸刀紮入土中。


    樸刀攪動氣流,疾風貼地輕拂,綠霧乍分即合,嫋嫋繞繞,似章魚的觸手一般沿著刀身向上攀附。


    滋……


    仿若春蠶嚼葉,細微的銷蝕聲並不清晰,但刀身反射的火光卻明顯地暗了下去。寵渡抵近細看,那刀已鏽跡斑斑,更隱有層層剝落的跡象。


    “毒?好厲害。”寵渡咋舌暗歎,卻未驚惶,說到底不過尋常樸刀,扛不住很正常,若換作另兩把神刀來當無問題,於是笑道:“老兒好能耐。”


    “比不得你能耐。”司徒奮神色陰翳。


    “搞不懂你們這些身在上位的人,”寵渡咧嘴笑著,“明明很簡單的局麵,為何總要等到手下的卒子快死絕了才動手。”


    “你個野生潑道懂個屁。”


    “後悔不?”


    “哼……”


    “幾位前輩怎麽說?”寵渡望三名丹境長老挨個拱了拱手,“若司徒老兒再栽個跟頭,那貴派可就虧大了。”


    “你還不配。”


    “都被欺負到頭上了,還不拿點本事出來?”當中的銀發老者耷拉著眼皮,一副打盹兒光景,“這局麵都收拾不了,長老的位子你也就坐到頭了。”


    “小鬼頭很有把握嘛。”


    把握不把握的,寵渡不敢妄言,畢竟有丹境強者坐鎮,——還是三個,隻怕使盡渾身解數也難突圍;但對擺平眼前的司徒奮,還是有些信心的。


    “長老謬讚,小子不過是想多拉幾個墊背的。”寵渡說的是大實話,可惜沒人信。


    “臭小子,大長老都發話了,便留你不得。”司徒奮拉長了一張綠臉,“有什麽遺言趕緊交代,再遲可沒機會了。”


    “司徒老兒,有件事你敢認麽?”


    “何事?”


    “當日南牆上推小爺的,可是你?”


    “是又如何?”司徒奮大笑不止,“正好,新賬老賬一塊兒算。”


    “來而不往非禮也,小爺還你個秘密。”


    “你還能有甚狗屁秘密?”司徒奮眉頭微蹙,轉了轉眼珠子,便見寵渡笑眯眯地問:“吳勝之死,夠不夠蹊蹺?”


    “是你?”司徒奮勃然色變,“又是你?!”


    “你說的嘛,是又如何?”


    “找死。”司徒奮並指一劃,當先從左首井內,濃烈的綠氣噴薄而出,以迅雷之勢漫卷四野,本就昏朦的真界立時墮入黑暗。


    磅礴的霧障自四麵八方圍剿過來,一時退無可退,寵渡起聲暴喝,衣袍鼓蕩間爆出渾厚血氣,動也不動,但憑吞噬。


    界外弟子都愣了,眼中淨是不可思議。


    “嚇傻了?好歹跑兩步吧。”


    “跑?能往哪兒跑?”


    “除非他有秘法不懼毒物。”


    “他有個屁。司徒長老的毒何等霸道,咱們又不是沒見識過。分明是這廝托大,不知其中厲害,故此著了道。”


    “隻怕丫的還摸不著頭腦哩。”


    看熱鬧固然輕鬆,但拚命卻沒那麽愜意。麵對摸不透底細的寵渡,與眾弟子以為的不同,司徒奮其實未敢心存僥幸,隻全神貫注地施展。


    勁風卷起砂礫,衣袍獵獵作響。


    厚重的霧障時開時合,時脹時縮,時圓時扁,似龍吸水般撕扯,似揉麵般搓弄,似烈焰般擺蕩,似麻花般扭曲……


    無論霧障具體如何,總不外順著司徒奮的擺弄變換形態,務求將人絞殺其間,畢其功於一役。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以為勝過咱們就無敵了?現在曉得厲害了啵?”


    “打個賭如何?跪著還是趴著。”


    “賭個屁,恐怕都散架了。”


    “哈哈哈哈,看他還得意不。”


    “悔之晚矣喲。”


    “依我看,活該。”


    眾議不無道理,畢竟如此威勢下,肉再硬又怎樣,便是天外隕鐵也被蝕成渣了;但司徒奮非但臉上不見絲毫喜色,反而神情凝重。


    感覺不對。


    至於哪兒膈應,司徒奮一時也說不上來,就像無意間吞了一隻蒼蠅,雖說肉眼看不見,卻難免陣陣惡心。


    “該不會……沒死?!”司徒奮自己鬥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一跳,倍感荒謬的同時愈發心中難安,索性撤功,以窺究竟。


    霧障被迅速引向半空,隨著肉眼所見越來越清晰,空腔內猛然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司徒奮麵如苦瓜。


    丹境強者眼神驚詫。


    觀戰弟子如白日撞鬼。


    一道人影,穩穩矗立在垓心。


    毒力的灼蝕令真界範圍內的地麵一片黢黑,更襯得那人影挺拔偉岸。


    寵渡似山嶽般巋然不動,周身血氣繚繞,光彩奪目,上起發梢、下至鞋底兒,乃至每一寸衣邊,都被包裹在貼身厚膜之中,神似穿了一副胄甲。


    “護體罡氣?怎麽可能?!”


    “罡氣不都是圈兒?他這算什麽?”


    “許是功法之故,也可能根骨特別。”


    “怎樣都無所謂,關鍵是他歸元了啊各位、歸元了。”


    區區煉氣嘍囉,緣何力挑一眾歸元高手?原因似乎找到了,且合情合理:並非己方實力不濟,萬不料對手奸猾如斯。


    既“事出有因”,當然“情有可原”。


    人群中無不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不乏弟子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甚而傳出女子斷斷續續的抽噎,仿佛沉冤多年受盡委屈後一朝得雪。


    如此反應,實屬情理之中。


    怪隻怪先前混戰,寵渡王者之光輝耀全場,令一幹高手黯然失色。眾人何其憋悶難舒?今既勘破隱情,自然把胸間那口惡氣不吐不快。


    “早懷疑這廝有意壓低境界,還真是這樣。”


    “哼,無恥小賊。”


    “這廝玩兒賴啊。”


    “媽的,碰上個扮豬吃老虎的熟手。”


    鄙視、不甘、憤懣、沮喪……紛雜的思緒傳染成患,卻無人記得以多欺少在先,本就戰之不武有失公允;唯彼此開脫一片嘩然。


    “我就說嘛,這麽多人會幹不過他一個?”


    “終究是咱們上了這狗賊的惡當,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老子不服,定與他再鬥一場。”


    “藏得夠深的,跟咱們周旋這麽久滴水不漏,到這會兒才露出狐狸尾巴來。”


    “到底是何法門,竟能瞞過三位大長老?”


    丹境強者何曾被蒙蔽?個個心裏卻跟明鏡似的:從不論外顯的氣機還是內藏的靈壓來看,寵渡妥妥的嘍囉,不可能有罡氣護體。


    所以最合乎情理的解釋,隻有一個。


    功法。


    “有趣的娃娃。”


    “司徒小子難辦了啊。”


    “若得此法門,本門實力必上一層樓,其功不小。”那銀發老者終於抬了抬眼皮,“究竟哪裏來的小鬼,如此神奇?”


    莫說外人不明所以,連寵渡自己都深感意外,尤其關於身上的厚膜,看似渾然一體,實則有兩層。


    內層,乃千斤頂的“護元甲胄”。


    外層卻是玄功第二重,“氣血化形”。


    所謂化形,即凝聚血氣,攻可化刀化劍;防則化血罩護持自身——也就怪不得金烏弟子誤會,這血罩看起來跟護體罡氣相差無幾。


    不枉連番苦修,時至今日終於開花結果,先前毒障來得太快太猛,寵渡避之不及隻能賭一把,間不容發間召出甲胄,輔以氣血勾邊成此“血甲”,果然見功。


    血甲如絲般順滑,毒霧觸之即離,雖不至於消散,卻始終浸不透,更別說往裏毒蝕肉身了。


    至於魔古太刀,正如寵渡預料的一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刀身上的魔煞之氣太重,尚有一尺距離,毒霧便紛紛退避。


    “連司徒長老也奈何不得?”


    “同境之內,還沒聽說過有誰在司徒長老的毒霧裏滾了一轉還能安然無恙地出來。這小子逆天了不成?”


    “都他娘小點聲,被聽到可沒好果子吃。”


    “長老對付不了他,但收拾咱們還不是小意思?”


    本以為手到擒來,怎料連寵渡半根毛都沒削下來,強烈的反差猶如一個大巴掌狠狠甩在臉上,司徒奮綠臉透紅,聽著隨風入耳的閑言碎語,雙眸直要噴火。


    “司徒老兒,”寵渡扯了扯嘴角,“話說得挺狠,就這?小爺都替你臊得慌。”


    “對……‘就、這’。”司徒奮一字一頓顯已怒極,振臂一揮,須發齊飛,周遭三口毒井頓似煙囪般,同時迸射出一道與井口等大的粗壯霧柱。


    其勢搖天撼地,有如火山爆發,交匯糅合下融為一體,闊逾兩丈,其氣息之濃鬱,仿似能滴出水來。


    司徒奮一手控毒,一手掏出個刻滿古怪紋路的小黑葫蘆,咬開木塞,將葫蘆底兒朝天倒了,口稱:“咄。”便有片片慘白絮光沿葫蘆嘴中流出,匯入霧中。


    原本死氣沉沉的毒柱頓如滾水沸騰,宛似活了過來,幾息便孕化出一條暴怒長龍,張開大口一路咆哮,攜吞天之勢咬將下來。


    與此同時,寵渡將刀舉過了頭頂。


    撲——


    霧龍一口咬在刀刃上,自龍嘴開始,被一分為二,汙不得寵渡分毫;但龍身卻足夠長,持續不斷的強力衝壓但叫土麵龜裂碎石成灰,險些將人幹翻在地。


    兩半殘龍轟然砸落,爆散片刻後運轉成圈,旋即收緊,將範圍迅速壓縮至丈許方圓,高不見頂;陣陣強風攪動砂石,匯成一股狂烈風暴。


    塵暴垓心,渾似天地初開混沌一片,飛沙走石迷人雙目,入耳除了嗚嗚風吼,便是砂礫擦刮或撞擊血甲的悶響。


    反正難窺就裏,寵渡索性閉眼,小心翼翼將神念探了出去。腳前腳後的工夫,圈外司徒奮咬牙吐出一個字,“凝。”


    霎時,順著塵暴運轉的方向,無數詭影先後鑽出,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帶角的帶刺兒的帶翅的,形如蛇蟲鼠蟻、豺狼虎豹、豬熊獅象……


    一隻隻空洞的眼眶中,正泛著那種慘白絮光,鬼火也似,在昏暗中尤為紮眼,於方寸間照亮混沌,即便撤掉神念,僅憑肉眼,也不難捕捉其動向了。


    “精魄?!這老兒好毒。”寵渡察覺出端倪,一陣惡寒,“就算是死,也要死快點,不然投了胎做人都是個傻子。”


    原來司徒奮煉毒,慣用秘法取毒物精魄加以封存,尋妖獸試毒亦如是,如今便以此為引,催化出形形色色的獸形。


    想明白這道理並不難,寵渡卻無暇多作感慨。層層疊疊的獸影齊聲嘶吼,猛如撲食般衝向垓心,屁大點兒地方,眨眼即至。


    轟!!


    隆隆!


    聲聲炸響,緊隨著陣陣符光。


    界內靈壓如山,令得符威大減,符意往往來不及完全釋放,便被塵暴中的勁風刮散;加之本就所剩無幾,接連兩撥消耗過後,符紙行將告罄。


    但凡鬥法,皆以自身靈力為源。


    在這方麵,寵渡是完全不虛的。


    靈石玉簡內充盈著海量的精純元氣,不加煉化便可直接轉作靈力,實可謂源源不斷連綿不絕。


    得此加持,莫說隻司徒奮一介歸元,就算包括三大丹境長老在內所有人聯手,單拚靈力的話,寵渡堅信耗也能耗死丫的。


    唯獨獸影難搞。


    非是單個威脅有多大,而是其總數委實太多。


    另一方麵,同樣因為真界的壓製,疾速難以為繼,已然失了身法優勢;而動用三式刀意與歪嘴葫蘆的最佳時機也未出現。


    故而細究起來,寵渡目前所能依仗的,僅餘一身硬肉與蘊藏其間的蠻力。


    五行術法是萬萬指望不上的,且不說獸影很堅實,主要還是自身根骨太差,幾團火燒不掉獸影半個腦瓜子,遠不及手中魔刀有用。


    刀舞六合,既準且狠。


    刀光閃爍,連綴成花。


    大凡刀尖所向、刀刃所及,刀氣縱橫交織,方圓半丈範圍近乎成為一片“絕對領域”,獸影每每觸之即潰,不得近身。


    叵耐其形雖滅其意猶存,鬼火般的精魄隻是在毒霧中轉上一圈,旋即複作獸影,且愈發凝實,發起的衝擊也更為猛烈。


    如此循環相嬗,自是無有窮盡。可歎寵渡一通狂舞,不見獸影少幾許、反似更多,縱有無雙體魄,亦漸感力不從心。


    不知不覺地,閃轉騰挪間已少了此前那種輕快隨意,反帶幾分遲滯之象;相較之下,獸影個個迅捷如風,一如先前。


    終於,在擊潰不知多少次獸影衝鋒後,寵渡到底露了破綻。


    合該時也命也,恰在這稍縱即逝的空當,一隻遊弋多時的野豬奔襲側後,但見其眼眶中魂火大亮奔速暴漲,晃眼近身,一頭撞將上去。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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