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梨。


    青桔。


    柿子。


    ……


    “這回該合你胃口了……等你家姥姥回來,撤去結界就可以吃啦。”


    寵渡正在結界前碼放野果,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這場景,怎麽像在給菩薩上供?


    還不等笑出來,寵渡麵色一凜。


    周圍的氣流,出現了輕微的擾動。


    眼角餘光裏,閃過一片白色裙擺。


    身後有人?!


    冷汗“刷”的一下,濕了半身,寵渡急抓彎弓回身就掃。


    空空如也。


    又轉,仍不見人。


    再轉,還不見人。


    不管轉得有多快,寵渡總是慢上幾分,自始至終隻見那片衣角。


    “此人神不知鬼不覺,也不知在我身後站了多久,既未出手,想來並無敵意……結界很強,尋常手段萬萬破不開,暫不必擔心黑丫頭這邊。”


    如此一想,心下稍安,寵渡拱手言道:“不知前輩駕臨,於晚輩有何差遣?”


    “心思倒是警醒,不曉得拳頭硬不硬。”一個女聲響在身後,“看招。”


    話音未落,掌風先至。


    寵渡腦袋急往左偏。


    一隻玉臂貼耳擦過,帶起滿袖香風。


    來人一手抓空,反手再扣。


    寵渡搶個先手,將脖子沿玉臂繞一圈,急沉下盤,蓄積全身重量向後靠,卻被一隻手臂抵在後背推開,就此順勢跳在遠處。


    回身乍望,寵渡呼吸頓滯。


    好個絕色!


    素衣修身,晶膚映雪。


    臉如滿月,霧鬢螺髻。


    玉鼻蠶眉,眸淌秋水。


    輕施粉黛,櫻唇滴紅。


    尤其眼角處那芝麻大的一顆紅痣,靈動之外,更為那婦人平添幾許嫵媚。


    敢問世間男人,有幾人能不為之傾倒?


    便是寵渡這樣的江湖老油條,隨老頭子見慣了紅塵風月,入宮盜酒時覽盡佳麗三千,也沒能抗住這第一眼帶來的衝擊,一時竟看呆了。


    “豎子無禮。”婦人蹙眉嬌喝,腳尖點地,一個箭步欺上前來,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愈攻愈疾。


    所幸此番浪跡山野,日日與妖獸近身肉搏,寵渡武技精進,收放之間虎虎生風。


    婦人掌力雖不及,卻勝在靈動輕巧,令人不敢大意絲毫。


    “前輩且仔細了。”寵渡運起遁影訣,拳速暴漲。


    “你與那負心漢有何幹係,可是他派你來的?”女子雙目一凝,“他壞我還嫌不夠,而今又叫你來禍害我家丫頭?好好好,我便看看,小子學了他幾分本事。”


    你家丫頭?


    負心漢?


    對第一個問題,寵渡隱有推測。


    但第二個問題,寵渡卻一頭霧水,奈何對麵同樣快上數倍,定睛細看婦人的身法,更是滿腦子問號。


    遁影訣?!


    這婦人也會遁影訣?!


    情勢緊迫,寵渡無暇問明是非,與婦人以快打快,不多時便拆了數百招。


    一黃一白兩道人影時分時合、忽遠忽近,場間掌影繽紛,令人難窺具體招法,隻聽得砰砰連響。


    結界頂上,唔嘛穩如老狗,耷拉眼皮望著,似被催眠一般哈欠連連。


    念奴兒被打鬥聲驚醒,雖看不清兩人麵容,卻識得靈壓,頓時心焦不已,寧願自己多受委屈也不願見任何一方有所閃失,一邊拍著結界一邊勸。


    “姥姥、渡哥哥,你們別打啦。”


    “果然是她寨裏的那隻白狐麽?”寵渡聞言一個閃念,不防白狐繞在身後,腳尖一挑勾住了彎弓。


    弓弦勒喉,脖頸乍緊!


    電光石火間,寵渡仰頭下腰。


    “噌”一聲響,弓弦滑頸而過。


    白狐將弓接在手中。


    寵渡旋身疾退,猛然穩住身形。


    慣力使然,箭筒內,四支黑箭旋轉不停,在與筒壁的撞擊中,“嘩啦啦”直響。


    “小子好身手。”


    “前輩過獎,承蒙留情。”


    寵渡也明白,方才走神是極為明顯的破綻,虧得對麵發力有意滯了半分,不然自己已是屍首分離;且此間純以武技相較,若是鬥法,自己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不必擔心,”寵渡側頭安慰念奴兒,“前輩不過是指點我幾招。”


    “你一口一個前輩,”白狐笑了笑,“我有這麽老麽?”


    不等寵渡應答,卻聽念奴兒岔道:“姥姥,你幾時來的呀?”


    其實白狐昨夜已至,見兩人相談甚歡,尤其念奴兒,似比在山寨還快樂幾分。


    因此,白狐不忍攪擾,隻是隱身林間,暗裏將兩人說笑之聲招來的一幹妖物統統打發了,直至今早方才現身。


    寵渡若知此間細節,再想起老狼與自己那個妖怪徒弟,少不得調侃一句——“當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寨子裏出來的怎麽都愛暗中觀察?”


    “姥姥美勝天仙,是我失言。”


    寵渡麵上說一套,心下卻是另一套了。


    “前輩”顯老,“姥姥”就不顯老?


    真是妖怪!


    小爺還不信了,這天下誰不愛聽好話?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你這娃娃不學好。婦人說著,周身雲霧繚繞,把一顆狐狸腦袋探出來,笑問道:“如此……還美麽?”


    那幻化出來的真身,一身白毛玉潤光亮,額頭上一處火焰印記,眼波流轉間,透出天生自帶的那股妖嬈。


    “這狐妖當真美得不似凡物。”寵渡暗歎一句,讚道:“恕晚輩直言,姥姥修為精深,真元斂而不散,自有別樣的出塵之意。”


    “你這嘴可是吃了蜜呀。”白狐複作人身笑道,心頭卻想:“不單功夫不錯,連那負心漢的甜言蜜語也學了不少。必叫他出個醜態,日後在丫頭麵前不好抬頭。”


    蛇性喜淫,狐性喜媚。


    白狐笑眯眯眨一眼,一圈淡不可察漣漪蕩開。


    忽而香風裹身,白花花的玉臂似雙蛇交纏,自頸後繞在寵渡胸前;耳垂似一顆櫻桃被人輕輕含住,伴隨舌尖恰到好處的撥弄,一股溫潤蘭息經耳道深入腦海,繚繚繞繞如勾魂兒一般。


    寵渡頓時顱內轟轟,渾然不知身外事,隻腹下一蓬邪火上躥,情不自禁就要寬衣解帶。


    猛然間,金光乍閃。


    泥丸宮中,搶先出現反應。


    原是有那小金娃鎮守泥丸宮,一切幻媚之術——隻要來得不像妖性爆發那樣過於猛烈——皆不可惑亂心神。


    寵渡當即醒轉,停下手裏的動作,兩眼發直滿臉呆滯,裝作一副中招卻又在掙紮的模樣。


    就事論事,這偽裝是必要的。


    再怎麽說,對麵也是羽化成人的靈妖,好歹修持了千百年,更貴為妖寨之主,不要麵子的呀?若就此破其妖功,叫人家一張“老臉”往哪兒擱?


    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寵渡嘴角一揚。


    “好厲害的媚術。”


    “好堅銳的心誌。”


    寵渡感慨,是因為根本不察幾時中招、如何中招。


    而白狐則更為驚訝:鑒於寵渡的修為,自己確實隻用了不到一成功力;饒是如此,若非自己主動撤功,煉氣境中無人可從媚幻中走出來。


    但這小子是怎麽回事?


    這麽快就清醒過來了?!


    “有意思,有意思。”白狐心下冷笑,對寵渡不免高看幾分,卻渾若無事一般,笑問道:“小子如實招來,你先前使的身法,可是遁影訣?”


    “姥姥慧眼。”寵渡也自疑惑,“姥姥所用,似也是此訣,且遠比我快,想必一定曉得此訣來曆咯?”


    “我不單曉得這個,”白狐笑的意味深長,“更知你箭筒裏裝的,叫‘黑水箭’。”


    白羽弓。


    黑水箭。


    “何人所創,何人所有,敢請賜教。”


    何人所創?


    何人所有?


    白狐聞言微怔,思緒瞬間回溯了百餘年,眼前浮現的一幕幕,乃是山中某處洞府。


    那洞前,有鳥語花香。


    那洞前,有女子烹茶。


    那洞前,有男子撫琴。


    女子是妖,千年白狐。


    男子是人,人中之龍。


    本自神仙眷侶,奈何隻因來自宗門的一道傳音,男子便不辭而別,令女子諸般期許一夕盡碎。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因愛,不畏世俗眼光。


    因愛,不懼道門忌諱。


    因愛,而生恨。


    男女情愛,確實莫名。


    白駒過隙,如今的山川日月較當年不曾變過。女子依舊,卻不知昔日俊郎,今朝作何模樣?


    那原本烏黑的鬢角,可爬有幾許歲月斑駁?


    思緒婉轉,撥動心弦。


    回憶大抵是五味瓶,往昔的耳鬢廝磨與海誓山盟,撩起嘴角一絲甜意,卻抹不去心間苦澀,轉念間反而平添淒涼。


    當苦蓋過了甜,便生出痛。


    這痛,又刺激著恨。


    愛有多深,恨便多深。


    眼角微潤,姥姥自己都分不清,淚光中折射出的,到底是喜是悲,隻把手中白羽弓緊了緊。


    “再好的箭,終不免被射出去,到底無法與弓廝守。”白狐喃喃歎道,“想來別離,便是弓與箭的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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